陸永杰

   2 / 4 / 我們

  終究揭曉、終於袒露。
  陪伴使傷口結痂。
陸永杰

  山裡的天氣說變就變。
  一場暴雨猝不及防。

  村長忙於指揮大家,把外面準備好的桌椅、鍋具等,全數撤進活動中心避難,一陣兵荒馬亂下,所有人都淋成落湯雞,無一倖免;早早搭好的活動帳棚,在風中搖搖欲墜。
陸永杰

  「……歹勢、」
  薛一丞拿來毛巾,表情很是愧疚。

  「哎、有什麼好抱歉的,你也不知道會下雨嘛—。」擰了擰海藻綠的小馬尾,陸永杰咧嘴燦笑,搖搖頭。
  見小金毛的表情依然不好,他用溼答答的手湊過去糊人一臉,果不其然得到一頓胖揍追打。
陸永杰

  這週末,薛一丞老家舉辦了『闔家食堂』的活動,由社區發展協會主辦,希望讓人口外流的村落,能有個凝聚情感的機會,也讓外地工作的青壯年,回來陪長輩們吃頓飯。

  形似『辦桌』的規模,自然需要不少食材。推託不了老媽的請託,薛一丞便找來陸永杰和林添紘幫忙,一人一機車把各式各樣的東西運上山,不想計畫會被大雨打亂。
陸永杰

  雨勢越來越大,囂張跋扈。
  雷聲挾雜雨點,震耳欲聾。

  天花板的燈不時閃爍,火光稀薄。
  薛一丞抬頭望向窗外,驀地伸手握起一把黑色摺疊傘,深棕褐色的瞳仁沉著深邃,盈滿認真與決絕。
陸永杰

  陸永杰一下便反應過來。
  如同過去那個,他沒能陪同的颱風天;也如同他渾身狼狽的回來,難以向林添紘解釋的日子

  少年有想去的地方,有再怎麼道歉、彌補、贖罪,總是不夠的家人。那是他無法勸阻而選擇支持的果決。
  他眨眨眼,「一丞,你是不是……」
陸永杰

  一瞬而過的閃鳴劃破天際,亦在目光中閃過刺痛。薛一丞的視線越過他,看向站在他身旁的林添紘。

  平靜地開口:「——你也一起來吧。」

  「你不是,一直想見我哥嗎?」
陸永杰

  
陸永杰

  「說完全不在意嘛—,肯定是唬人的。」
  「好歹教過他吉他,這段時間以來,他卻從沒想過要找我哥。」哼笑幾聲,薛一丞微瞇起眼,別過頭。

  「但看他那麼期待,我根本說不出口。」
  「坦白我哥的事也好,問他離開的理由也好。」
  「……真的是頭痛的要死。」
陸永杰

  深吸一口氣,陸永杰望向眼前迷惘的人,頓時不知從何說起,欲言又止的唇瓣微微顫動,他低下頭。

  他知道,薛一丞在和益哥商量過以後,決定也跟他討論看看。作為當事人的室友和認識多年的朋友,他腦中一片混亂,填充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將所有思緒困得阻塞。

  原來教會林添紘吉他的人,就是一鳴哥。
  這也是破碎記憶的一部分嗎?
陸永杰

  去年暑假,在他設法找回失蹤的林添紘前,他特意去了對方從小到大生活的村莊一趟,尋找蛛絲馬跡。

  資料上寫的住址,已然荒廢。
  圍著封鎖線的老屋,似是經歷過祝融之災。
  一片漆黑、一地死寂。
陸永杰

  當他和住附近的鄰人問起緣由,對方神色惋惜。
  說:幾年前,有個惡徒入室行竊,不但用凶器刺殺屋主林老太太,還在逃跑前放了把火,企圖湮滅證據。

  老屋結構脆弱,火燒了好久才撲滅。

  火災加大蒐證難度,加上沒有證人,至今找不到兇手。但林家人一口咬定,犯人是林老太太那個在外地的孫子,認定哪有這麼巧,人一回家就出事,肯定是那孩子殺人後放的火。
陸永杰

  才不是。
  那傢伙怎麼可能會是兇手。

  他望向曾經是家的廢墟,忽然很想哭。

  在他離家出走、無處可去的時候,是那傢伙笑著問他要不要一起住,給他一個回去的地方;在他發生車禍、一厥不振的時候,也是那傢伙陪在旁邊照料,跟他一起度過復健。
陸永杰

  ……可是啊,
  在你沒有家、沒有家人,被所有人推開的時候,你去了哪裡?你能去哪裡?有人聽你說過你的委屈嗎?有人說過相信你嗎?有人給過你擁抱,告訴你哭出來沒關係嗎?

  他一路尋找、一路張望。
  他想了好久要如何訴說,最後當他看見對方雲淡風輕的笑容,他只能故作輕鬆的笑著,沒有多言。
陸永杰

  無數沉默後,他抬頭,看著少年。

  「一丞,我明白你會有難以諒解的地方。」
  「不過有些事,我想先和你說。」
陸永杰

  
陸永杰

  雨越下越大。
  雨聲溶入耳畔,不絕於耳,林添紘幾乎產生,這世界本就一直大雨傾盆,從未晴朗過的錯覺。

  前面領路的是薛一丞。
  陸永杰不發一語,走在他身旁。
陸永杰

  他們沒有人穿雨衣,這種天氣就算穿了還是會全身濕透;天空黑的不像話,腳下走的路滿是崎嶇。
  手電筒的光線是唯一的嚮導,林添紘感覺暈眩,不曉得是因被雨浸溼而寒冷的身體,還是因為黑暗。

  兩旁密集的樹林瞬間開闊。
  ——那是一片小型墓園。
陸永杰

  他們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那座墳赫然立於眼前,雨幕讓視野變得模糊不清,刻痕在光的渲染下暈開,一筆一劃仍然如此清晰。

  和制服上繡著的名字相同。
  黑色髮絲柔軟烏亮,鏡面下的雙眸盈滿溫柔。當那隻拍撫自己髮頂的手,撥動琴弦時,整個世界都會明亮。

  薛一丞放下手中的傘,撐開,為其擋雨。
陸永杰

  一鳴哥。
  他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喊出口。

  大雨滂沱,他反覆眨動好幾次雙眼,雷聲轟鳴震盪,反覆碎裂而又反覆拼湊起的什麼,遍體鱗傷。

  「……以前,我都會來這裡,跟一個哥哥學吉他,他是很好的人,只可惜後來就聯絡不上,我始終沒找到他。」
  不對、不對。真的是這樣嗎?
陸永杰

  路面淤積的水面,他看見自己的倒影。看見十七歲的他微微一笑,歪著頭,諷刺的問他:真的嗎?

  你是不是又按自己希望的捏造?
  你分明就忘了、你分明就逃了。
  你不夠好、你沒有成為原本期待的模樣,你對不起那些相信你能做到的人,於是你說謊,你只會說謊。
陸永杰

  為什麼要說謊?
  為什麼要虛構?
  為什麼要編造?

  他踉蹌幾步,向後踏進深陷的泥濘,右手再次掐住左手腕,指甲壓出印痕、被撕開的皮膚,代替割腕自盡的傷痕,一道又一道一道又一道,不能死去、必須活著,無法停止。

  下一個謊言還能再說什麼?
  下一次自欺欺人要撐多久?
陸永杰

  薛一丞轉身,向他走來。塌陷的金色髮絲黏在臉上,本來比他矮的少年,不知不覺已能和他相視。

  「這就是你想找的人。」
  「八年前,因為一場颱風而離開的人。」

  「喂、」少年抓住他的衣領,直率而銳利的注視,「要是你真那麼在乎他,為什麼去當了什麼練習生,就像人間蒸發,完全聯絡不到?你知道他一直想找你嗎?你說啊!」
  我知道。他笑了,渾身發冷。
陸永杰

  「你啊,真他媽是個差勁透頂的傢伙。不敢面對的就用這種方式逃避,難道忘了就能當作沒發生過?」
  是啊。就是這樣。

  「笑死了,你這樣真的會比較輕鬆?還不是一塌糊塗渾渾噩噩的,連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樣都記不清。」
  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陸永杰

  「沒有人會諒解你。沒有人會喜歡你。」
  「你以為誰他媽有義務,在乎你的心情和感受?」
  「你就是個單純的爛人,不負責任的廢物!」

  一波波的雨勢向他們襲捲、吞噬。
  翻山倒海的怒吼,宣洩著事實。
陸永杰

  他應該死於刀下。他應該死在火裡。
  他應當覆滅、應當消失、應當死去。

  「……林添紘,看我。」少年的嗓音沙啞。
  「這些不是你一直想聽別人說的嗎?」

  他睜開眼。才發現不知何時,那雙本以為必然怒火洶湧的眼,看向他的時候,是和一鳴哥相仿的溫柔。
陸永杰

  抓在領口的手早就鬆開了。
  薛一丞將雙手搭在他的肩膀;陸永杰邊吸著鼻子,邊用兩條手臂拚命地擁抱著他們,宛如一把無形的保護傘。

  ……原來是這樣。
  是因為他們都在、他們都攙扶著自己。
  他才沒有倒下。
陸永杰

  「你想被討厭,想被疏遠,你想笑著把所有事都當沒事一樣帶過,你不想再記得、也不要再承受了。」
  「這真的是你要的嗎?」

  「那些無可取代的回憶,那些懊悔到不行的爛事,那些你傷害過,可你無比重視、無比深愛的人——」
  「難道你真的想忘的一乾二淨?」
陸永杰

  「就算再怎麼痛、再怎麼討厭、再怎麼想死,你不還是堅持著一路走過來了?你做得很好啊。」
  薛一丞朝他咧嘴一笑。濕潤液體從臉頰滾落,他才驚覺,那並非雨水,而是從眼眶滿溢而出的淚水。

  「那是你的人生,你無法改變的過去,構成你的一部分。那些都是你。所以啊,林添紘,看看他們吧。」
陸永杰

  「看看那些你害怕的、失去的,但是你其實一點都不想割捨,想要緊緊握在手裡,好好珍惜的事物。」
  「你是個怎樣的人?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害怕什麼、自信什麼……」

  「告訴我們吧。我們都聽著。」

  怕他沒聽清,陸永杰悶悶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們都在這裡陪著你。」
陸永杰
陸永杰

  小小的少年跑呀、跑呀。
  永無止境的黑暗裡,他仰頭,看著一顆顆流星劃過天際,轉瞬即逝,最終都裂成腳邊的碎屑,扎傷他。

  他是如此的糟糕、如此的膽小。
  如此的軟弱,以致追不上任何星光。

  但是,有人跟這樣的他說,沒關係。
  不是出於同情或好奇、也與利用和消耗無關。他們僅是站到他身旁,溫柔的、堅定的,擁抱了他。
陸永杰

  沒關係。我們都在這裡。
  沒關係。你不是一個人。

  失控的淚水不斷墜落。這次,他沒有放任自己陷入恍然的空白,沒有告訴自己必須遺忘、必須放棄。
  他就是他自己。他不用成為任何人。
陸永杰

  他記起了那個不堪的他。
  那個被唾棄為罪犯的他、那個被推出舞台和夢想以外的他、那個不敢再重回故地與重視之人見面的他。

  同時,他也記起了本來的他。
  原來除了笑,他還能流淚啊。原來,他一直想跟一鳴哥說的,是對不起,對不起,他不敢聯繫,對不起,他沒有成為理想的模樣,對不起,他辜負了對方好多……
陸永杰

  「……我很後悔,一直都很後悔。」
  顫抖的音節,伴隨脆弱的泣音,他哭啞著孩子氣的呢喃,不顧一切的嚎啕,沒有經過任何理性的組織。

  「我不想忘記、我不想忘記、我不想忘記啊,我想要記得他們啊……我明明想要記得,對不起、對不起……」
陸永杰

  最後的最後,碎裂一地的是謊言本身。
  屬於他的真實,被輕柔的安撫著。
陸永杰

  知曉他醜陋的本質,他們依然緊擁他。

  雨還是下著。沒完沒了的下著。
  雨真的有終結的時刻嗎?當雨從天空墜落,歷經循環,在蒸發和凝結中反覆,或許雨始終會下著吧。

  他卻感覺,潮濕的靈魂,已然被太陽曬乾。
陸永杰
陸永杰
陸永杰
陸永杰


  從出生的那刻起,
  人就一直在積累著傷害與傷痕,
  於是面對生活與情感,
  人始終徘徊於懦弱或勇敢之間,

  時而脆弱,時而剛強。

         摘自——陳曉唯『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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