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1 PM
16
1
2013 / 典當
銀貨兩訖，恕難歸還。
價值以妥協為名。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1 PM
教科書上所謂的偏鄉，工作機會短缺、青壯年人口大量外流，多為隔代教養家庭或長者組成的村落。
從小學到國中都只有一個班級直升，死對頭相處磨合十幾年也不得不成為摯友；一成不變的光景、一成不變的生活。
對林添紘而言，那就是他的日常。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1 PM
鄰居說，他媽媽因為外遇被發現而逃跑；他爸爸則是很有生意頭腦，到東南亞投資設廠，沒辦法陪在他身旁。
他吃著柑仔店裡買來的冰棒，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久而久之也就不當一回事，以結論來說，他就是沒爸沒媽。
跟班裡絕大多數的同學一樣，他不是太在意。
更何況，他還有個世界第一的阿嬤。阿嬤是他的爸爸、是他的媽媽，是對他跟妹妹最好的人，這樣就足夠了。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2 PM
Sun, May 8, 2022 2:00 PM
阿嬤會陪他跟妹妹走路上學，在接他們回家以前，準備好熱騰騰的飯菜、乾淨清爽的衣服、被太陽曬到暖烘烘的被褥，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永遠笑瞇瞇地問他們：
「今仔日佇學校好耍無？（今天在學校玩得開心嗎？）」
每個月有那麼幾天，或許是爸爸寄來的錢比較多了，阿嬤就帶他們搭公車到小鎮，買糖果餅乾、買新衣服跟玩具。
而阿嬤自己，始終輪穿同樣兩件碎花上衣，一雙紅色塑膠拖。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2 PM
放學後，為了省時省力，幾戶人家經常會輪流煮飯，或是各端出一樣菜，大夥兒湊合在某一家的院裡吃飯。
大人們最常把每樣菜肉都夾一坨到他碗裡。
一邊堆得高高的，一邊誇：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2 PM
「添紘真正足乖欸，人閣生甲緣投。（添紘真的很乖，人又長的很帥）」
「大漢了後絕對出人前！（長大以後絕對會出人頭地）」
「會有真濟查某囝仔合意伊。（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3 PM
他臉上表情不顯，心裡倒是得意。論長相、成績，他都是村裡一等一的好，是老師、家長人見人誇的好學生。
阿嬤笑得合不攏嘴，一隻遍布皺痕卻有力的手拍在他背上，差點讓他把一口爌肉吐出來。
「當然囉，這阮孫仔餒！」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3 PM
直到某個假日，阿嬤帶他到村長家作客，大人閒話家常，他們小朋友圍著新買的電視，七嘴八舌。
每個人都想掌握主導權，把電視轉去喜歡的節目，最後停在一個讓大家都屏氣凝神的節目——
黑色方形的電視機裡，比他們年紀稍長的孩子們，穿得光鮮亮麗、高聲歌唱、跳舞，讓觀眾鼓掌喝采，引人矚目。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3 PM
「這是啥物？（這是什麼）」
有人率先回神，問其實沒在看電視的大人。
幾個人面面相覷，包含他阿嬤。
久久回來一次村長家的小兒子比較懂流行，敷衍的擺擺手，「𪜶攏是童星啦。著是真有名欸囡仔，共恁無共款！（他們都是童星啦，就是那種很有名的小朋友，跟你們不一樣）」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3 PM
輸人不輸陣是從小到大都難免有的性子，一聽這麼說，幾個孩子不服氣了，紛紛從電視前站起身。
「我欲做童星！（我要當童星）」
「我嘛欲！（我也要）」
場面頓時群魔亂舞了起來，孩子紛紛模仿著電視上的動作，開始唱學校的校歌或是五音不全的童謠。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4 PM
長輩們笑著拍手叫好，一室氣氛熱絡。
林添紘愣愣地看著電視裡閃閃發光的人，不知不覺間，他也跟著舉起手，跟著用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幼稚聲音嚷嚷：
「我嘛欲、我嘛欲！」
村長的小兒子垂眸望向他。
望向那一張好皮相。
神情若有所思。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5 PM
那一天，是夢的起點。
夢的終點。
陸永杰
@for1123
Sun, May 8, 2022 1:26 PM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10 PM
Mon, May 9, 2022 12:11 PM
「阿嬤，咱攏是好厝邊才會共你講。後禮拜你帶添紘來我上班的電視台，有一個童星的試鏡足適合他，絕對愛來噢！」
「（我們都是好鄰居才告訴你，這禮拜日你帶添紘來我工作的電視台，有個童星的試鏡很適合他，一定要來噢！）」
臨走前，村長的小兒子塞了張手寫的字條給阿嬤。千交代、萬叮嚀，還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招招手，試圖打好關係。
接過那張紙，老人家彷彿接獲聖旨，兩隻手微微顫抖，臉上的表情又驚又喜，還有些難耐的焦慮。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11 PM
Mon, May 9, 2022 12:11 PM
「阿紘，明仔載我帶你來去買衫。」
「免啦！阿嬤！」
「袂用得，我閣欲帶你去秀惠遐做頭鬃！（不可以，我還要帶你去秀惠那裡做頭髮）」
林添紘努努嘴，什麼也沒說，乖乖跟在阿嬤旁邊；一無所知的妹妹還沒玩膩童星遊戲，繼續大聲的嚷嚷。
看著阿嬤喜出望外，他想，他一定要好好表現，當全場最厲害的小童星，到時候，搞不好連爸爸都會回來看他們！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34 PM
然而最後，他們並沒有去到現場。
禮拜日，他和妹妹都換上最漂亮的小西裝跟小洋裝，阿嬤牽著他、他牽著妹妹，小貨車、公車、火車，沿路轉搭。
到車站時，阿嬤急急攤開一直捏在手裡的紙，想問路人電視台要怎麼去，卻發現上面的字跡早已暈開，糊成一團。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34 PM
「唉呦、哪會按呢！」
急的暈頭轉向，阿嬤逢人就問：「小姐、小姐，你甘知影電視台欲安怎去？（你知不知道電視台怎麼去）」
「不好意思、我趕時間……」
「你這樣說我也不知道耶，是哪家電視台啊？」
「還是你去服務台問問看？」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34 PM
路人的答案大同小異，也不曉得阿嬤究竟是聽懂還沒聽懂，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問著，焦急又無助。
他其實記得地址。
早在小兒子把紙張給他們的那天，他就趁阿嬤煮飯的時候偷看過好幾次，記得清清楚楚，只要他張口就能清晰道出。
然而，他哪裡見過車站這麼大陣仗的人潮？密密麻麻的，跟烏鴉沒什麼兩樣，在寬敞又壅擠的空間裡來回穿梭。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35 PM
Mon, May 9, 2022 12:35 PM
這是跟村裡完全不同的地方。
陌生的景色、陌生的群眾、陌生的空氣。
「哥哥？」
他下意識握緊妹妹的手，林巧昕眨眨眼，迷茫地喊他。
林添紘的臉皺成一團。感覺像顆被用力擠壓的氣球，壓縮再壓縮，快要喘不過氣，明明很努力的張開嘴巴呼吸，卻吸不到空氣。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35 PM
看著這樣的他，妹妹哭了。
嚎啕大哭。
阿嬤立刻衝到他們身旁。
他終於擠出一絲空氣，一線微弱的聲音說：
「阿嬤，我們回家好不好？」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43 PM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43 PM
小村藏不住秘密，何況阿嬤有意無意總會說溜嘴幾句，當天回去後就有一堆人忙著問他們結果如何。
他覺得自己是弱雞、丟人現眼，關在房間裡不敢出來面對。阿嬤則輕描淡寫的邊笑邊推託。
路傷遠啊，袂赴市。（路太遠了，來不及去。）
只有他知道，阿嬤是看懂了他的軟弱、他的慌張，玩笑話不小心當真後的手足無措，所以乾脆地放棄。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44 PM
Mon, May 9, 2022 12:44 PM
……可是好不甘心啊。
不像電視裡的小朋友，又會唱又會跳，甚至還沒去到電視台，光看到車站黑壓壓的人潮，他就嚇到快尿褲子了。
林添紘越想越覺得好生氣。
等阿嬤跟妹妹都睡著以後，他偷偷溜出去，沿著家門前的泥土路，開始一直跑，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完再繼續跑。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6 PM
他也不曉得自己要跑去哪。
他就是不想待在同個地方，睡著硬梆梆的涼蓆、撓抓被蚊子叮咬發紅的腳，閉上眼睛，做著一模一樣的夢。
等回過神來，林添紘發現自己居然走到與另一個村落的相鄰交界處。一片形似公園的空地，一棟難得新穎的建築物佇立著，上面幾個大字鐫刻：「社區發展協會」，旁邊甚至有路燈還亮著。
真神奇，他家周遭到這個時候總是一片漆黑。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7 PM
「——小朋友。」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從後方，一道嗓音響起。試探性地問。
林添紘狠狠地抖了一下，表情既心虛又狼狽，猛然轉身，仰頭望向不知從何時站在身旁的人影。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7 PM
那是個穿著制服，比自己高些許的男生。
頭髮烏黑，細框眼鏡後面的目光柔和。制服樣式他從來沒見過，在胸口處繡著「薛一鳴」的名字。
此外，對方身後還背著個形狀奇怪的黑色箱子。
「我、我才沒有做什麼！你又在做什麼？！」出乎意料的情況，讓他全然失去平時應對大人的鎮定，語無倫次。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7 PM
「別緊張，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擔心你而已。」對方絲毫沒有受到他的慌亂影響，安撫的語氣仍然充滿真切。
穿著白色制服的男生微微一笑，將肩上背著的黑盒轉為提在手上，「那我先回答好了。我在找……能彈吉他的地方。」
「……吉他？」不熟悉的名詞，令他不免好奇地反問。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8 PM
他終於有些許放鬆，不再擺出警備的模樣。
對方笑彎起眼。問他：嗯，吉他。想看看嗎？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8 PM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8 PM
「這是最後一擺機會——」
「我有熟似的人，想欲帶幾個囝仔去國外做練習生，我會用幫添紘介紹，毋過需要一寡錢……」
（我有認識的人，想要帶幾個孩子去國外做練習生。我可以幫添紘介紹，但是需要一些錢……）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9 PM
Sun, May 15, 2022 5:15 AM
一年後。
村長的小兒子再度向阿嬤如是說著。不同的是，場景轉換，對方直接找上門來，把聲音壓得很低，深怕外傳。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19 PM
阿嬤不再歡天喜地，不再喜上眉梢。
她知道他就躲在門後偷聽，直接了當：
「阿紘，你甘想欲去？」
逃跑的人、退縮的人。
在群體的鼓動下，嚷著說好的夢。
你還想要嗎？你還堅持嗎？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0 PM
「……我欲。」
咬牙、垂眸。
學了吉他、學了歌唱的人。
依然給出相同的答案。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1 PM
Mon, May 9, 2022 1:26 PM
阿嬤什麼也沒說。就像曾經的他。
幾句會好好考慮看看就把人打發走了。
他心裡清楚。
那陣子爸爸周轉不靈，連要寄錢過來都困難；學校老師跟阿嬤反應，妹妹和同齡人比起來，好像有點狀況，一直沒辦法清楚的表達，學習表現又不佳，可能需要帶去給醫生檢查。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2 PM
阿嬤從貼著囍字的衣櫥翻呀翻，翻了好久。
翻出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紅色零錢包，從裡面拿出兩條金飾，一條項鍊、一條手鍊。那是她的寶貝。
以前阿嬤曾說，等以後他娶媳婦、妹妹嫁出門，要一人給他們一條，當傳家寶，保佑他們一生喜樂平安。
坐在床沿，阿嬤仍是兩套碎花上衣輪流穿著，紅色塑膠拖鞋早磨平了底，一沒留心，走路還容易摔倒。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3 PM
一雙遍布皺痕，漸漸不再有力的手。
將兩條金飾捧在心口。
萬般珍惜、萬般不捨。
他明明看著，他明明都看見了，卻始終沒有出聲阻止，任由背脊微駝的身影步出家門，直至日落才歸。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4 PM
晚餐的餐桌上，他一口飯都不敢動。
阿嬤依然雲淡風輕的笑著，摸摸他的頭、揉揉他的手，溫聲說：「戇囝仔，緊食，按呢才會大漢。」
陸永杰
@for1123
Mon, May 9, 2022 1:25 PM
傻孩子。
快吃吧。
要吃飽飯，才會健康、平安的長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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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貨兩訖，恕難歸還。
價值以妥協為名。
從小學到國中都只有一個班級直升，死對頭相處磨合十幾年也不得不成為摯友；一成不變的光景、一成不變的生活。
對林添紘而言，那就是他的日常。
他吃著柑仔店裡買來的冰棒，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久而久之也就不當一回事，以結論來說，他就是沒爸沒媽。
跟班裡絕大多數的同學一樣，他不是太在意。
更何況，他還有個世界第一的阿嬤。阿嬤是他的爸爸、是他的媽媽，是對他跟妹妹最好的人，這樣就足夠了。
「今仔日佇學校好耍無？（今天在學校玩得開心嗎？）」
每個月有那麼幾天，或許是爸爸寄來的錢比較多了，阿嬤就帶他們搭公車到小鎮，買糖果餅乾、買新衣服跟玩具。
而阿嬤自己，始終輪穿同樣兩件碎花上衣，一雙紅色塑膠拖。
大人們最常把每樣菜肉都夾一坨到他碗裡。
一邊堆得高高的，一邊誇：
「添紘真正足乖欸，人閣生甲緣投。（添紘真的很乖，人又長的很帥）」
「大漢了後絕對出人前！（長大以後絕對會出人頭地）」
「會有真濟查某囝仔合意伊。（會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他）」
阿嬤笑得合不攏嘴，一隻遍布皺痕卻有力的手拍在他背上，差點讓他把一口爌肉吐出來。
「當然囉，這阮孫仔餒！」
每個人都想掌握主導權，把電視轉去喜歡的節目，最後停在一個讓大家都屏氣凝神的節目——
黑色方形的電視機裡，比他們年紀稍長的孩子們，穿得光鮮亮麗、高聲歌唱、跳舞，讓觀眾鼓掌喝采，引人矚目。
有人率先回神，問其實沒在看電視的大人。
幾個人面面相覷，包含他阿嬤。
久久回來一次村長家的小兒子比較懂流行，敷衍的擺擺手，「𪜶攏是童星啦。著是真有名欸囡仔，共恁無共款！（他們都是童星啦，就是那種很有名的小朋友，跟你們不一樣）」
「我欲做童星！（我要當童星）」
「我嘛欲！（我也要）」
場面頓時群魔亂舞了起來，孩子紛紛模仿著電視上的動作，開始唱學校的校歌或是五音不全的童謠。
林添紘愣愣地看著電視裡閃閃發光的人，不知不覺間，他也跟著舉起手，跟著用與平時截然不同的幼稚聲音嚷嚷：
「我嘛欲、我嘛欲！」
村長的小兒子垂眸望向他。
望向那一張好皮相。
神情若有所思。
那一天，是夢的起點。
夢的終點。「阿嬤，咱攏是好厝邊才會共你講。後禮拜你帶添紘來我上班的電視台，有一個童星的試鏡足適合他，絕對愛來噢！」
「（我們都是好鄰居才告訴你，這禮拜日你帶添紘來我工作的電視台，有個童星的試鏡很適合他，一定要來噢！）」
臨走前，村長的小兒子塞了張手寫的字條給阿嬤。千交代、萬叮嚀，還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招招手，試圖打好關係。
接過那張紙，老人家彷彿接獲聖旨，兩隻手微微顫抖，臉上的表情又驚又喜，還有些難耐的焦慮。
「阿紘，明仔載我帶你來去買衫。」
「免啦！阿嬤！」
「袂用得，我閣欲帶你去秀惠遐做頭鬃！（不可以，我還要帶你去秀惠那裡做頭髮）」
林添紘努努嘴，什麼也沒說，乖乖跟在阿嬤旁邊；一無所知的妹妹還沒玩膩童星遊戲，繼續大聲的嚷嚷。
看著阿嬤喜出望外，他想，他一定要好好表現，當全場最厲害的小童星，到時候，搞不好連爸爸都會回來看他們！
然而最後，他們並沒有去到現場。
禮拜日，他和妹妹都換上最漂亮的小西裝跟小洋裝，阿嬤牽著他、他牽著妹妹，小貨車、公車、火車，沿路轉搭。
到車站時，阿嬤急急攤開一直捏在手裡的紙，想問路人電視台要怎麼去，卻發現上面的字跡早已暈開，糊成一團。
「唉呦、哪會按呢！」
急的暈頭轉向，阿嬤逢人就問：「小姐、小姐，你甘知影電視台欲安怎去？（你知不知道電視台怎麼去）」
「不好意思、我趕時間……」
「你這樣說我也不知道耶，是哪家電視台啊？」
「還是你去服務台問問看？」
他其實記得地址。
早在小兒子把紙張給他們的那天，他就趁阿嬤煮飯的時候偷看過好幾次，記得清清楚楚，只要他張口就能清晰道出。
然而，他哪裡見過車站這麼大陣仗的人潮？密密麻麻的，跟烏鴉沒什麼兩樣，在寬敞又壅擠的空間裡來回穿梭。
這是跟村裡完全不同的地方。
陌生的景色、陌生的群眾、陌生的空氣。
「哥哥？」
他下意識握緊妹妹的手，林巧昕眨眨眼，迷茫地喊他。
林添紘的臉皺成一團。感覺像顆被用力擠壓的氣球，壓縮再壓縮，快要喘不過氣，明明很努力的張開嘴巴呼吸，卻吸不到空氣。
看著這樣的他，妹妹哭了。
嚎啕大哭。
阿嬤立刻衝到他們身旁。
他終於擠出一絲空氣，一線微弱的聲音說：
「阿嬤，我們回家好不好？」
小村藏不住秘密，何況阿嬤有意無意總會說溜嘴幾句，當天回去後就有一堆人忙著問他們結果如何。
他覺得自己是弱雞、丟人現眼，關在房間裡不敢出來面對。阿嬤則輕描淡寫的邊笑邊推託。
路傷遠啊，袂赴市。（路太遠了，來不及去。）
只有他知道，阿嬤是看懂了他的軟弱、他的慌張，玩笑話不小心當真後的手足無措，所以乾脆地放棄。
不像電視裡的小朋友，又會唱又會跳，甚至還沒去到電視台，光看到車站黑壓壓的人潮，他就嚇到快尿褲子了。
林添紘越想越覺得好生氣。
等阿嬤跟妹妹都睡著以後，他偷偷溜出去，沿著家門前的泥土路，開始一直跑，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完再繼續跑。
他也不曉得自己要跑去哪。
他就是不想待在同個地方，睡著硬梆梆的涼蓆、撓抓被蚊子叮咬發紅的腳，閉上眼睛，做著一模一樣的夢。
等回過神來，林添紘發現自己居然走到與另一個村落的相鄰交界處。一片形似公園的空地，一棟難得新穎的建築物佇立著，上面幾個大字鐫刻：「社區發展協會」，旁邊甚至有路燈還亮著。
真神奇，他家周遭到這個時候總是一片漆黑。
「——小朋友。」
「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在這裡做什麼？」
從後方，一道嗓音響起。試探性地問。
林添紘狠狠地抖了一下，表情既心虛又狼狽，猛然轉身，仰頭望向不知從何時站在身旁的人影。
那是個穿著制服，比自己高些許的男生。
頭髮烏黑，細框眼鏡後面的目光柔和。制服樣式他從來沒見過，在胸口處繡著「薛一鳴」的名字。
此外，對方身後還背著個形狀奇怪的黑色箱子。
「我、我才沒有做什麼！你又在做什麼？！」出乎意料的情況，讓他全然失去平時應對大人的鎮定，語無倫次。
穿著白色制服的男生微微一笑，將肩上背著的黑盒轉為提在手上，「那我先回答好了。我在找……能彈吉他的地方。」
「……吉他？」不熟悉的名詞，令他不免好奇地反問。
對方笑彎起眼。問他：嗯，吉他。想看看嗎？
「這是最後一擺機會——」
「我有熟似的人，想欲帶幾個囝仔去國外做練習生，我會用幫添紘介紹，毋過需要一寡錢……」
（我有認識的人，想要帶幾個孩子去國外做練習生。我可以幫添紘介紹，但是需要一些錢……）
村長的小兒子再度向阿嬤如是說著。不同的是，場景轉換，對方直接找上門來，把聲音壓得很低，深怕外傳。
阿嬤不再歡天喜地，不再喜上眉梢。
她知道他就躲在門後偷聽，直接了當：
「阿紘，你甘想欲去？」
逃跑的人、退縮的人。
在群體的鼓動下，嚷著說好的夢。
你還想要嗎？你還堅持嗎？
「……我欲。」
咬牙、垂眸。
學了吉他、學了歌唱的人。
依然給出相同的答案。
阿嬤什麼也沒說。就像曾經的他。
幾句會好好考慮看看就把人打發走了。
他心裡清楚。
那陣子爸爸周轉不靈，連要寄錢過來都困難；學校老師跟阿嬤反應，妹妹和同齡人比起來，好像有點狀況，一直沒辦法清楚的表達，學習表現又不佳，可能需要帶去給醫生檢查。
翻出一個小小的、皺巴巴的紅色零錢包，從裡面拿出兩條金飾，一條項鍊、一條手鍊。那是她的寶貝。
以前阿嬤曾說，等以後他娶媳婦、妹妹嫁出門，要一人給他們一條，當傳家寶，保佑他們一生喜樂平安。
坐在床沿，阿嬤仍是兩套碎花上衣輪流穿著，紅色塑膠拖鞋早磨平了底，一沒留心，走路還容易摔倒。
一雙遍布皺痕，漸漸不再有力的手。
將兩條金飾捧在心口。
萬般珍惜、萬般不捨。
他明明看著，他明明都看見了，卻始終沒有出聲阻止，任由背脊微駝的身影步出家門，直至日落才歸。
晚餐的餐桌上，他一口飯都不敢動。
阿嬤依然雲淡風輕的笑著，摸摸他的頭、揉揉他的手，溫聲說：「戇囝仔，緊食，按呢才會大漢。」
要吃飽飯，才會健康、平安的長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