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1 / 22 / 破碎

  煙火下成的大雨後,
  他是被遺落的傘,微不足道。
陸永杰

  「原來裡面長這樣……」跟隨好室友的腳步,林添紘首次走進沓沓行小劇場。日式木造的三層樓宅館,色調溫暖,乍看空間不大,裡面則打點的整潔明亮,視覺開闊。

  平時工作的場域,得到對方以嚮往的目光瀏覽、欣賞,陸永杰不禁驕傲地起來,語調明快雀躍:「不錯吧!要不是我們添紘葛格超忙,我早就想邀你來參觀看看惹!」
陸永杰

  穿過大廳,沿走廊直行。
  一樓的實驗劇場,即是『記憶公式』劇本的表演空間,可容納約九十人;在這之前,陸永杰看過劇本無數次,能收到一岳哥的邀請,室友又難得放年假,兩人自然一同前來。

  空間幾乎是純黑色,舞台、背景、階梯型的觀眾席皆然,隨劇目的需求與型態,調整佈置;沒有架高的舞台,和觀眾席距離近,能給予較高臨場感,常被稱為『黑盒子劇場』。
陸永杰

  今天的表演形式,為讀劇演出。
  和多數人熟知的舞台劇不同,沒有造景、沒有道具、沒有戲服,僅有數支直立式麥克風佇立。演員們手持劇本,以聲音、簡單的肢體動作演繹,將情緒帶入角色與台詞。

  這是育成企劃的一環。劇本還是半成品,透過劇團對外演繹,由觀眾和演員的反饋促使結構完善。
陸永杰

  兩人抵達的時間已近開演,隨人群魚貫入座沒多久,觀眾席的燈光暗去,留下舞台燈聚焦場上的演員。

  明亮光線逐步式微,轉趨微弱。
  宛如夜色的朦朧中,兩側音響傳出車水馬龍。陣陣車聲呼嘯而過,被驟然高亢的鳴笛聲介入、打斷。
陸永杰
陸永杰

  燈光打落,幾經閃爍,成為刺目的紅。
  舞台上,人影擺晃不定,搖搖欲墜。

  高分貝的刺耳噪音尖銳響起。

  嗡鳴震響,殘留耳廓。
  緊接而來的靜寂,更顯蒼白突兀。
陸永杰

  『當我睜開眼睛,天黑了。』

  『我找不到任何熟悉的星星。』

  『就好像,他們都一起,墜落在同個瞬間。』
陸永杰

  故事濫觴,名為載陽的主人公一心求死,打算從樓頂天臺一躍而下,自稱明的青年突然出現,拉住他。

  和他截然相反,明表現的自信從容,認為主角會想放棄,是因為傷痕累累的過往,讓他產生「徒勞無功」的錯覺。
  如果想改變現況,必須從記憶著手。

  面對半信半疑的載陽,青年自稱能編輯人的記憶,增加或刪除,並會分享自己所擁有,愉快有助益的正向記憶,讓載陽以此為始基,更有勇氣和信心去探索理想的模樣。
陸永杰

  『你都說自己是運氣最差的人了,為什麼還是不考慮我的提議?反正再糟也不會比現在還悽慘吧。』

  『……真的會這麼順利嗎?』
  『複製你的記憶,我就能變成像你這樣的人?』

  『不試試看怎麼會知道?』
  『說不定,這是厄運纏身的你,唯一的好運。』
陸永杰

  完成交涉,載陽重新回到日常。
  原以為不會有太大的影響,不可思議的,那些似真似假的記憶,確實為他帶來不少勇氣。

  大學校園裡,他的課業表現漸趨穩定,得到教授讚許,亦慢慢敞開心扉,主動參與不同場合,拓展人際關係。
  他甚至認識志同道合,都喜歡拍片的朋友,組成小規模的學生劇組,想一起用影像說故事,並報名相關競賽。
陸永杰

  『你有看到網路上大家對那部MV的反應嗎?』
  『意外的很好耶,超開心的!』

  『哈哈、我們得獎應該是早晚的事吧?』
  『少在那邊,先把這幾顆空鏡頭拍完再說——』
陸永杰

  拍片實非易事,前期的劇本,器材籌備,到正式拍攝與後製,花錢花時間。但每個討論的過程、每段共度的時光,來自他人的信賴和羈絆,都讓他覺得離夢想更加靠近。

  遇到困境時,明經常出現,提供可靠實用的建議,比如對分鏡的想法、台詞修改、剪輯節奏等等。
  越跟明相處,越從對方身上,看見嚮往。
陸永杰

  『事發當晚,除了聲音,你真的沒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當下為什麼沒有選擇馬上報警?』

  『這裡沒有任何人歡迎你。』
  『在我看來,你跟殺人兇手沒有兩樣。』
  『說不記得、不清楚,就想蒙混過去?』
陸永杰

  生活漸入佳境,主角背負的心結終於揭曉。

  當年,載陽最為親近的奶奶,被入室行竊的凶嫌殺害,唯一的目擊者,便是剛好從學校歸返的他。
  缺乏證物與證人,僅憑他的證詞,調查進度停滯。

  警官反覆的確認與詢問、家人赤裸的嫌惡與不信、鄰人膨脹的猜疑與奚落、同學懼怕的疏離與迴避……
陸永杰

  『不對、這樣,太奇怪了……』
  『這些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明明本質上,我還是一成不變啊!』

  『哈哈、那是你思考的方式錯了。』
  『看來我與你分享的記憶,還遠遠不夠啊。』
陸永杰
陸永杰

  ……
  愣神地,林添紘注視著台前的光景。

  太熟悉了。真的,太過熟悉。
  輕易帶入其中的對白,經歷過的種種,疼痛、哀鳴、徬徨——不知何時開始,他忘記眨眼。

  站在台上的人是誰?離他如此遙遠,也如此靠近,銳利至極的鳴笛聲響起,赤紅色燈光在眼前閃爍。
陸永杰

  為查明真相,警方再次與主角接觸,早已不將他視為家人的人們,氣急敗壞的讓他盡早承認罪愆。

  得到新的記憶,舊的過往卻愈發模糊。

  他想不起任何和奶奶相處的回憶,想不起那天發生的事,任何付出都徒勞無功,身心狀態每況愈下。
  他釀成大錯,將劇組拍攝的心血,毀於一旦。
陸永杰

  『有什麼用?』
  『就算我忘記發生過什麼,就算我有哪個瞬間真的覺得開心,對別人造成的傷害,也沒辦法改變……』

  『哪些事我真的做過?哪些其實是假的?如果我連想活下去的理由,都需要依賴捏造的事實——』
  『為什麼不乾脆讓我放棄就好!?』
陸永杰

  那不是真的。那是陰魂不散的幻覺。
  那正是真的。那是真實搬演的劇目。

  舞台的聚光燈暗去,劇場陷入漆黑,萬籟俱寂。
  倒抽一口氣,如有利刃沒入腹部,使他被劃開,血流如注,實際上流瀉而出的,只有他細小的嗚咽。

  用右手掐住左手腕,指甲死命地深陷,抓開皮膚表層被撕咬的傷痕。他顫抖著向前傾,視線無法聚焦。
陸永杰

  場上聲嘶力竭、撕心裂肺的咆哮。
  無力的,厭倦一切。

  明的聲音緩緩響起:
  『你真的不知道嗎?你有沒有想過,深信不疑的或許才是假象,而你當作謊言的,才是真實?
陸永杰

  『……從一開始,就沒有所謂的界線。』
  『我們都是部份的彼此。』
陸永杰
陸永杰

  劇場燈瞬間亮起。
  一盞又一盞,恢復全亮的照明。

  演員們相互牽起手,向觀眾彎身致意。
  此起彼落,場內陸續響起掌聲。
陸永杰

  「感謝見林劇團為我們帶來的精彩演出!」
  「接下來,將時間交給這次參與劇本育成企劃,寫下『記憶共享』的劇作家,跟大家分享他創作的契機。」

  「用掌聲歡迎,一岳老師——」
陸永杰

  手持麥克風的青年,款步踏上講台。
  柔順黑髮,長度過耳後,面容清秀,經過數年光陰,仍不脫稚氣與青澀,笑意柔軟、溫和。

  輕推細框眼鏡,青年站定腳步。
  在台上與台下相隔的他們,再次四目相交
陸永杰



  他問,你願意聽個糟糕透頂的故事嗎?

  罪惡感焚蝕聲帶,使他的聲音沙啞哽咽,閃爍不定的燈光和嗡嗡作響的噪音包圍他,喝斥他停下。

  擁抱不斷顫抖,害怕、恐慌,時間止步在十七歲的他。李岳然輕柔地拍撫他的背脊,訴說溫柔。


陸永杰



  望向他的眼裡住著祝福與寬容。
  讓祕密不經意地鬆懈了。

  「沒事的,添紘,你不再是一個人。」
  「沒事的、沒事的,這不是你的錯。」
  「謝謝你,一直努力的堅持著。」


陸永杰

  
陸永杰

  慶幸劇場裡燈光夠暗,陸永杰全神貫注地看完整場戲,一直到走出現場,才發現他不對勁。

  避免他騎車出事,他的好室友自告奮勇,說要到停車場牽車過來載他,兩人約好等等在後門會合。
  散步到劇場中廊的庭院,林添紘伸手沒入外套,摩娑幾遍菸盒的邊角,連同打火機一併拿出。
陸永杰

  「添紘,好久不見。」

  如出一轍的輕緩嗓音,從身側喚他,顯得似曾相識。他將東西放回口袋,偏頭,彎眸而笑。

  李岳然沒有絲毫詫異,恍如事前便篤定能找到他。和永杰變親近也好、透過永杰邀請他來這裡也好。
  從以前到現在,他始終被蒙在鼓裡。
陸永杰

  「好久不見,你看起來很好。」
  心臟在胸腔發出荒腔走板的巨響,被失落填塞的空白,碎裂開來。他笑得輕鬆、說得輕巧。

  桃花眼裡是赤裸的焦灼,緊迫注視他一直在尋找的人,用盡氣力,擠出還沒吐露便接近粉碎的字語。
陸永杰

  向他走近,鏡片後的雙眸,是他熟知的清澈。李岳然的手在身前交握,揚起開心的笑顏。

  「嗯、滿好的。我還在讀研究所時,總是很迷惘,不確定自己到底喜歡什麼,才會在通過申請後,馬上決定去澳洲遊學。布里斯本的步調讓人愉快,很適合在那裡長久生活。」

  抬眸、凝視,聲音柔亮,「但在煙火慶典上,我想起那場沒和你看完的跨年煙火,決定要回來找你。」
陸永杰

  他失笑,感到荒唐地別開目光,重新看回來時,眼底沉了點疏冷,「如果是這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面對驟降的溫差,李岳然措手不及,瑟縮地抿唇,卻依然執著,予以注視,「…我開不了口。」
  「有時候你像另一個人,讓我感到害怕。而聽完你經歷過的事,我當然很心疼,只是,我好像、好像就是沒辦法明白,你為什麼那麼耿耿於懷,那麼不安,那麼怕失去?」
陸永杰

  「我知道你很努力,不斷地給我好多支持、好多溫柔、好多的包容,我也感謝這些——」
  「但不管我多麼努力想理解,想去填補,我能做到的,對於你受過的傷來說,永遠不夠,永遠填不滿……」

  比起同理你感受到的悲傷。
  我更為這樣的你感到難過。
陸永杰

  原先平穩的字句逐漸失序,微乎其微的顫抖中,李岳然短暫的閉上雙眼,任由透明淚水從眼角滑落。

  「漸漸的,我覺得越來越無力,想著或許分開會比較好,所以,我選擇逃跑。」氣音微弱。
  「對不起。」
陸永杰

  不發一語,雙眸沉靜。林添紘伸出手,掌心輕柔地托扶眼前人的臉,並用指腹抹去垂淌的淚液。

  「現在不同了,添紘。接觸過形形色色的人,現在,我可以了解你的顧慮,了解你需要什麼。」
  「我一直很想見你,我們可以一起變好,就像劇本那樣,由我們來決定我們想要的結局……」
陸永杰

  綻開笑容,李岳然說的懇切、專注、入神,甚至抬手握緊他貼在對方臉上的手,彷彿不曾改變。

  他跟著笑了。
  狠狠地、狠狠地笑著,拚盡全力的笑著,垂落身側的那隻手用力握緊,緊到足見其指節泛白。

  不對、光是笑著還不夠,要發自內心的笑著才行,要感到開心才行,他以為失去的事物回來了,這不是件足以令人感謝的事嗎?但為什麼,為什麼,快要瓦解的此刻……
陸永杰

  他笑得燦爛、笑得空洞,笑得像是下一秒便會粉身碎骨,放任久未感受到的溫熱自眼角滾落。
  依然笑著,聲音乾澀嘶啞。

  「……跨年夜那天,我試著打給你,打了好幾次,你都沒接通,於是我跑到你住的地方找你。」
陸永杰

  「你記得我送過你一個戒指嗎,黑色的,沒有任何花樣的細環戒指。」他無法克制的笑出聲,無法止住傾圮、崩潰的失態,肩膀打顫,渾身上下都在發冷,都在疼痛。

  「當我去到你家,房東說,你早就搬出去了,他不知道你去哪裡,只是在打掃的時候,撿到一個東西。」

  黑色戒指被嫌棄地放入他掌心。後來,他戴在小指,深怕遺忘,在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捕捉對方的身影。
陸永杰

  啞然而沉默地,李岳然淚流滿面。
  收拾起過分到虛假的笑靨,他往前,輕輕靠了一下對方的額頭,曾經的他想要觸碰人的咫尺距離。

  他終於明白,原來在對方眼中,他是跟戒指同樣可有可無的存在,能夠輕易捨棄、輕易迴避。
陸永杰

  輕易的好比,他們之間從來不認識彼此。

  否則不會連一點重逢的機會、希望——
  都不願施捨當時的他。
陸永杰

  除了奶奶和妹妹以外,他第一次在他人的眼裡看見純粹的喜愛,好像他也在其中有容身之處。

  正因為那雙眼太清澈美好,才會一直憑藉現在的他,投影向過去仍洋溢夢想、笑容真摯開懷的他。

  是他貪心地妄圖一切,溺斃在澄瑩的眼波裡。
陸永杰

  抽開被對方握住的手,林添紘向後退開。
  面對面,神情溫柔。

  為了回來而離開的人,或許現在,也是為了離開而回來。他失去過太多次,無法再給予承諾。
陸永杰

  「對不起。」

  「你不要的東西,我沒辦法再給你了。」
陸永杰

  他轉身,無視身後叫喚他的聲音。

  離開對方為他寫好的舞台,他仍維持著那抹笑,並後知後覺的想起: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說過喜歡。
陸永杰

  那年沒能看完的煙火,裂成無影無蹤的光。

  全碎了。全碎了。
  遍尋不著。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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