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 / 散沙

  將不同段回憶反覆遺忘
  直到習慣,漸漸麻痺的傷口。
陸永杰
陸永杰

  他接到醫院打來的電話。

  陸永杰出車禍了。
陸永杰

  顧不得接下來是什麼課,顧不得滿檔的打工,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騎上機車,以遠超過時速的車速,在路上飛馳、在車陣穿梭,一不注意可能就會發生車禍。

  陸永杰從新聞學來,說手機可以設置緊急醫療資訊,他們應該輸彼此的號碼進去,以免哪天打工到過勞死。
  他當時笑了。笑著說他才不需要。

  他從未想過,會以這種方式,知道陸永杰寫的聯絡人是他、知道對方居然信任他這種爛室友。
陸永杰

  抵達醫院後,他在手術室外等了很久。醒目的紅色燈光始終亮著,像是時間遺忘要如何前進。

  醫護人員、病患、家屬,來來去去,各式各樣躁動不安的聲響、再熟悉不過的消毒水氣息、乾淨到壓迫的純白色,包圍他、滲透耳膜,他用右手死死抓住左手腕,試圖克制顫抖。
陸永杰

  頻率陡然升高的嗡鳴聲闖入腦中。
  他猛地倒吸一口氣,視線失去焦距。

  他看見,一片空白的世界,鮮紅色的血泊不斷蔓延開來,他分不清躺臥於地的,究竟是陸永杰、是他的親人,抑或者是他自己。相似的記憶密合重疊,提醒他未癒合的傷口。

  用幾乎掐斷脈搏的力道,再次緊緊抓握手腕。
  強迫雙眼注視,那盞尚未熄滅、鮮紅的手術號誌。
陸永杰

  
陸永杰
陸永杰

  經過幾天的術後復原和休養,陸陸續續有許多人來醫院探望。比如班上的同學、舞蹈教室的革命夥伴——
  陸永杰的哥哥也來了。顯得非常不知所措。

  仔細想想也是,間隔好一陣子才見面的弟弟,臥病在床,全身上下都傷痕累累,換作是他也會很衝擊。
  對離家出走一事避而不談,兄弟倆的對話有些生疏,避重就輕,不過很輕易就能看出陸永杰臉上的笑。
陸永杰

  每每那些溫柔的人前來探望,陸永杰總會精神飽滿的露出笑靨,說著不要緊、說著會很快好起來之類的話。
  那並不是全部。

  陸永杰之所以受傷,是為了推開差點被車撞上的同學;而最後,那個人選擇用另一種方式,結束生命。
  聽到消息,少年恍神數秒,緩緩眨動眼尾微挑的貓眼,以既平靜、又壓抑的語調說,「……這樣啊。」
陸永杰

  夜晚。
  病房裡響起其他長輩此起彼落的呼聲,當他在凹凸不平的折疊床上失眠,會聽見病榻傳來微弱的衣物摩擦聲。他知道,受傷慘重、無法隨意改變姿勢的人,跟自己一樣睡不著。

  他閉上眼,翻了個身。

  陸永杰壓低聲音,用氣音問:
  「林添紘,你還醒著嗎?」
陸永杰

  「嗯,怎麼了?」
  少年發出輕笑,黑夜中格外清晰。若無其事地,聲音沾著沙啞的哽咽:「我突然想出去外面跑幾圈。」

  關於失落、關於悲傷,他們只學過逞強,不懂得示弱;他們說過太多次的『不要緊』,以至於就算在彼此面前,也難以坦率的承認疼痛。他默不作聲的坐起,看著模糊的人影。
  伸出手,輕撫少年髮頂:「那我去幫你跑吧。」
陸永杰

  「白痴、」陸永杰猝不及防笑出聲,連忙壓低聲音,用多了一絲明亮的語調反問,「你幹嘛跑?」

  「是啊,」連林添紘自己都不明所以,自我調侃的附和著,邊繼續輕柔的拍了拍對方的頭,聲節溫暖。
  「所以你要趕快好起來,我們一起去跑。」
陸永杰

  「……你再摸下去我會腦震盪喔。」
  「原來我比車子還厲害。」
  「林添紘你真的很機掰耶。」
  「哈哈、」

  少年拉起棉被,悶聲吐槽、抗議,隱約強忍的酸澀泣音,在吸了好幾下鼻子之後逐漸微弱。
  他啞然失笑,隔著棉被,一下又一下的輕拍,將無法組織成適當字句的安慰與關切,轉為陪伴的拍撫。
陸永杰

  
陸永杰
2019 / 5
陸永杰

  入夜的田徑場,只有寥寥幾人在慢跑。他和李岳然繞著外圈散步,隨意閒聊近期發生的日常瑣碎。

  「聽起來你室友恢復的很不錯,你也能稍微放心一些吧。」聽他講起陸永杰的事,李岳然感同身受的鬆了口氣,並向他揚起一抹微笑;他也面露微笑,卻一時語塞、答不上來。

  他停下腳步,斟酌與猶豫,不曉得該從何說起,「我不知道原因,但、有時候,就是偶爾——」
  「我還是,會夢到,不太好的事。」
陸永杰

  漆黑或者純白的世界。
  通紅鮮明的手術燈號。
  遍及視野的血泊成災。

  死去的人、受傷的人、昏迷的人。
  在乎的人、失去的人、錯過的人。

  他明明知道這樣不好,仍然會在夜半突然被惡夢驚醒,惴惴不安的確認著,陸永杰是否安好,是否還在。
  他討厭這樣,討厭像在詛咒室友的夢境與無端聯想,偏偏無法控制也無法停止,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持清醒。
陸永杰

  「……會不會是因為,你之前遇過類似的事,到現在還是耿耿於懷,才會反應在你的夢裡?」

  當他說完他的迷惘,李岳然抬眸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每個字句的吐露都柔軟又謹慎,極為珍視。
  「你有想到什麼嗎?」

  林添紘愣了一下,很快又彎眸,露出明朗的笑顏。他確實有想法,只是那些過往,沒有必要向誰訴說,也沒有誰有義務共同承受,那是他自己重疊的記憶、躍不過的陷落。
陸永杰

  「結果今天連顆星星都沒有。」他笑著轉移話題,「本來以為能看到流星雨,看來還是要到山上比較清楚。」

  對方沒有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那雙眼睛專注地看著他。
  掛在人面上的鏡片像是天文望遠鏡,穿越光年、穿越宇宙,將所有燦燦星光,投入清澈明亮的眼底。
陸永杰

  李岳然伸出雙臂,擁抱他。

  下意識地,他在感受到力度時,微微彎身,讓眼前的人能夠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貼近相擁的距離。
  ……好溫暖。他想著。

  「你陪我去那麼多地方、實現那麼多我想做的事——」柔亮的聲音緩緩傳來,「今天,換你來告訴我。」
  「我會在這裡聽你說。」
陸永杰

  他被人篤定的承諾逗笑,肩膀微顫,閃爍的眸光無處安放,全數落在跑道線上,「我想到的都很無聊。」

  並未鬆開擁抱,而是以掌心貼上他的背脊。李岳然整個人鑽進他懷中,他忽然擔心起自己的心跳被聽見。
  「可是,那些事和你有關。」
  「這就代表,所有你想到的事,都很重要。」
陸永杰

  找到他、牽起他、緊握他、注視他的人,現在,又一次,堅定地告訴他:你存在著,你很重要。

  是因為那雙眼裡有光,才會錯把黑洞視為星芒。
  不要期待、不要嚮往、不要試圖擁有。

  即使如此,即使他的內裡早已腐敗不堪,再沒有任何明亮、美好的光芒,他還是想要再試著相信一次。
陸永杰

  ……

  ……他無法再向對方說謊了。
陸永杰

  
陸永杰
2019 / 12
陸永杰

  「我對閃閃發亮的事物,就是沒有抵抗力。」

  「那看完水舞、流星雨,再加上年底的煙火,我們明年還能看什麼?」他笑得無奈,扳起手指細數。

  李岳然笑瞇瞇地握住他的手。
  「去看春節跟元宵的燈會?」
陸永杰

  笑著說好的他,站在他倆約好的捷運站。

  跨年的煙火秀即將開始。人群逐漸往晚會方向聚攏,他站在外圍,一次又一次撥號,一分又一秒等待。
  電話另一端,始終沒有接聽與應答。
陸永杰

  五、四、三、二、一!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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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永杰

  咻——
  轟!

  絢爛至極的繽紛煙花,夜空中,竭盡所能的散射開來,鋪天蓋地的星雨墜落而來,將寂靜點燃。

  煙火盛放的瞬間,有什麼一併碎裂徹底
陸永杰

  一年的最後與開始。
  一切的起點與終點。

  理所當然的,他失去了他。
陸永杰

  
陸永杰
2020 / 1
陸永杰

  打開租屋處的房門,漆黑迎面而來。

  林添紘邊自嘲不長記性,邊抬手撥開電燈。
陸永杰

  經過一番商量,他的室友將從今年起搬出去住。陸永杰目前的復原狀況良好,日常生活基本上沒有問題;有著雄心壯志的少年,目標是考上國內排名第一的舞蹈系。

  為此,陸永杰打算調整作息。
  離開夜市的打工,花更多時間到醫院復健、到舞蹈教室練舞,並在跳舞小夥伴們的幫助下,找了在那所大學附近的租屋。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回到暌違已久、無比熱愛的舞台。
陸永杰

  對方朝著向陽的方向前進,他相信陸永杰肯定會再度發光發熱。他沒有任何理由,也不可能挽留。
  房內的家具重新回到一人份。

  坐到書桌前,林添紘將筆記型電腦攤開。

  通訊軟體和電話都連絡不上李岳然,常用的社群帳號亦直接刪除,造訪幾回對方的租處也無果;他趕在學期結束前跑到文學院詢問,之前那門通識課的老師,勉為其難地告訴他:
陸永杰

  李岳然申請了休學。
陸永杰

  火光消散在夜色茫茫中。
  休學的事毫無徵兆。他無從推敲,李岳然究竟是什麼時候打定主意,亦不曉得對方究竟去了哪裡。

  他只找到電子郵箱裡的一封信。

  沒有標題、沒有內文。
  簡簡單單的文件檔,發送自熟悉的信箱。
陸永杰

  那是個寫成劇本的故事:

  關於在生命中遍體鱗傷的孩子,最後突破重重困難、實現夢想,成為人們眼中明亮的星星。
陸永杰



  「我曾經在上課的時候聽說,記憶會隨著每一次的回想,增加更多我們自己解讀、補充,理解的內容。」

  「如果對你而言,回憶充斥的都是痛苦,甚至讓你無法往前,時時刻刻感覺懊悔,我覺得選擇遺忘他、或者換一個形式去記得,也不是件壞事。你不能永遠強迫自己承受。」

  「……你已經很努力了。」


陸永杰

  每一字、每一句。

  每個橋段每段對話每幕場景,他都再熟悉不過,那是李岳然筆下的溫柔,他明白對方嘗試用自己的文字接住他、治癒他,告訴他那不是他的錯,他可以更坦然的生活下去。

  告訴他『沒關係』的人,卻留下這些消失無蹤。那他到底能相信什麼?相信他相信的一切都是假的?
陸永杰

  對啊。假的。
  就當作是假的。

  無法承受那就忘記。
  無法記憶那就拋棄。

  反正就算他記得,也什麼都回不來。
  他只能周而復始的回到那個夜晚,回到滿地的鮮血,回到被無數人指控、懷疑、歸類為兇手的過往。
陸永杰

  忘記好了,忘記好了,對,忘記就好

  為什麼非得記得那些,為什麼非得覺得痛苦。

  為什麼不去██,非得掙扎的活著。
陸永杰

  他踉蹌地走到浴室,緊抓住洗手台乾嘔。
  他轉開水龍頭,看見猩紅的血源源不絕。
  他緩緩抬起頭,與鏡中的自己四目相交。

  就像過去一樣。忘記就好,拋棄就好。
  當個旁觀者。冷靜、客觀,游離在外。
陸永杰


  有人說他是好孩子,將來一定能功成名就。
  『天啊,你聽說了嗎?年紀輕輕的孩子,怎麼能做出這種殘忍的事?他的奶奶不曉得多疼他……』

  有人說他們都是練習生,更要一起努力出道。
  『為了他自己的前程就辜負我們的努力,到底算什麼啊,要是這樣那從一開始就不要搞事啊。』
陸永杰
  有人說對他別無所求,只想他健健康康的長大。
  鐵鏽般的氣味和色澤不斷充斥鼻腔,他親眼看著被刀捅入的傷口血流不止,羼弱老邁的身軀走到盡頭。

  有人說最喜歡他了,相信他一定能變得很厲害。
  『你真的覺得巧昕還會想看到你?對那孩子來講你只是惡夢,你自己為罪惡感所苦,還想牽扯他人?』

  有人說會接住他,傾聽他,注視他。
  那抹溫暖的微光轉瞬即逝。
陸永杰
陸永杰

  那些人是誰呢?那些聲音是什麼?他無比深愛又無比愧疚,笑著說絕不會放棄的夥伴,支持他相信他的家人。

  那些人是誰呢?那些聲音是什麼?
  不要去想、不要去記憶、不要去在乎。忘記就好,忘記就好,忘記就好,忘記就好,一次又一次。
陸永杰

  警車與救護車閃爍的鳴笛,手術房始終亮著的燈號,刺眼的紅燈再度亮起,淹沒他的既是血紅也是黑暗。

  兇手是他或不是他都不再重要。

  死去活著都不再重要,相信與否都不再重要。
陸永杰

  原來,遺忘前進的從不是時間。

  是他自己
陸永杰

  
陸永杰
2020 / 11
陸永杰

  「嗨!」剛出辦公室,迎面走來一個略顯熟悉的身影。陸永騰反射性的抬手打招呼,動作完才顯出有些尷尬的神色,語氣帶點不確定:「呃、你還有印象嗎?我是永杰的哥哥。」

  「哦—,永騰哥、還是喊老師比較好?」林添紘瞇眸一笑,像是他倆昨天才見過面,語氣熱絡而自來熟。
  陸永騰推了推眼鏡。從這學期開始,他被法律系聘為兼任教師,以律師身分,讓大家更了解企業所需的法律服務。
陸永杰

  他的選修課多半開給大一新生,少有機會接觸其他年級的人。因此,當他從學生口中聽聞有關『林添紘』這個人的事,他本來還沒有跟弟弟的前室友連結在一起,單純覺得耳熟。
  當面相遇,才驚覺世界這麼小。

  陸永騰不動聲色的多看了對方幾秒。

  紅髮在法律系本就惹眼、人盡皆知,他還聽說林添紘玩的挺開,成天跑夜店跑酒吧,男女通吃,每天和不同人上床,一個邊在系上穩居第一,邊胡搞瞎搞的瘋子。
陸永杰

  「哈哈,這麼難選的話,我平常喊你老師,私底下還是喊永騰哥行嗎?」見他久久不發一語,林添紘並沒有多問,笑彎起那對桃花眼,「我後面還有打工,就先走了,下次聊。」

  陸永騰還想琢磨些什麼,亦沒有能將人留下的藉口,於是抬起手來揮動幾下,跟著應道:「好、下次聊。」
陸永杰

  「永騰哥,有一點你說的不對。」
  「受到照顧的人,不是永杰,反而是我,我很高興他願意跟我成為室友,跟他相處的時間也很開心。」

  「所以,請放心。無論是在醫院,還是出院以後,我都會盡我所能的去幫忙和照顧他,陪著他一起。」
陸永杰

  陸永騰沒來由得想起——
  去年,林添紘面露微笑,對他承諾過的話語。

  同樣一張臉、同樣明快的笑意、同樣輕巧的語調。
  現在,彷彿披著一層,似有若無的外衣和喬裝。
陸永杰

  
陸永杰
陸永杰

  安放口袋的手,把玩菸盒邊緣的稜角。

  陸永杰嫌他煩、嫌他只會偷吃小西餅,讓他閃遠一點,他雖然沒完全聽懂,乖乖閃去旁邊的時候,還是時不時就故意冒出幾句欠揍的話,笑的沒心沒肺,任由陸永杰惱火。

  散了的早市場沒有人。
  他們就在那裡肆無忌憚的幼稚打鬧。
陸永杰

  當他終於想起要怎麼好好的、尋常的微笑以後,他開始會像這樣,主動來市場找對方,他見證那個曾經有點彆扭的小少年,賣力生活的樣子,還間接透過陸永杰認識到薛一丞。
  偶爾他會去幫忙,或者跟他們聊聊天。

  陸永杰總是會靠北他。
  靠北他很久不聯絡、不夠關心人,靠北他視線常常被長相好看的人吸引走、靠北他很多很多事情。
陸永杰

  那都是事實。

  畢竟,他從來都不想讓陸永杰知道,他不由自主地在找某個人,某個他連具體形象都無法描述,就是個黑色頭髮、戴著細框眼鏡,比他年長而眼睛裡浸著柔軟碎光的人。

  他不敢在自己還很糟糕的時候聯繫對方,他更想當個吊兒啷噹、虛有其表、腦袋空空、不思進取的傻瓜。
  那樣,總比讓對方知道,他要花上好多力氣,才能顯得完整、顯得快樂、顯得一如既往,來的要好。
陸永杰

  他會好好當一個正常、得過且過的爛人。
陸永杰

  這樣就好。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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