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2019 / 2 / 墜落

  將同一首舞曲反覆倒帶。
  直到習慣,隱隱作痛的節奏。
陸永杰
陸永杰

  「小陸——
  舞蹈教室的其他人前腳剛走,鄭采芸就衝了進來,熱熱鬧鬧的推開門,手裡還提著平時下課他們最愛吃的滷味。

  護理師正在幫他量血壓、換點滴;四人的病房裡還有其他病患正在休息。被大嗓門一震的小姐姐沒有生氣,只是微微一笑,親切地將食指放在唇上,柔聲勸導「請小聲一點噢。」並離開。
陸永杰
  「齁好丟臉窩,我在這裡待不下去了。」
  「煩欸!再囉囉嗦嗦的我就不給你吃囉?」
  「蛤、不要啦……采芸姊姊欺負我……」

  陸永杰吸吸鼻子,手握成小拳頭擺在兩邊眼角下裝哭;力氣所向披靡的鄭采芸完全不吃這套,撇頭哼笑一聲。
  一掌用力拍在他裹繃帶的雙腿上。
陸永杰
  「幹拎……」
  病榻上的人沒忍住爆粗口。
  骨折而戴著頸套的脖子無法自由移動,只能動作僵硬、臉部扭曲的抗議,眼睛直瞪,故意又哀號幾聲。

  「抱、抱歉抱歉!我沒抓好力道——」
  「…不是沒抓好的問題,是你不該打吧?」
陸永杰
  「……所以呢,醫生有說手術完多久會好嗎?」
  她把那袋滷味放到病床邊的櫃子上,看著還在掙扎的陸永杰,忽然開口。他知道這是無可避免要回答的問題,前一批來探望的人都在嘻嘻哈哈、隻字不提,但他就是知道。

  他們是把這個問題,留給了他的舞伴。
  也是他的摯友。
陸永杰
  雙腿十字韌帶斷裂,半月板受損,多處骨折。
  綠燈剛起步、直線加速的車輛沒能煞住,輾過他,拖曳了一段路。身體大大小小的損傷姑且不提,活著就是萬幸。

  重建的手術只是起始,接下來漫長的復健才是重點。要花多少時間站起、走路、奔跑、跳躍,甚至——
  沒有人說得準,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陸永杰
  「欸你還會不會……跟我上同一所大學?」
  「哎呦—,這不是廢話!」

  舞蹈系的招考日期,近在咫尺。
  黑髮少年偏頭,咧嘴燦笑,像是身上毫髮無傷,他伸手猛地拍了一下鄭采芸的背,嘻笑出聲,語氣無比輕快:
  「你不用擔心我,先想辦法考進去比較實在!等我一年,一年後我保證跟之前一樣,生龍活虎,跳什麼都行!」
陸永杰
  鄭采芸一愣,看著人精神的模樣,忽然覺得垂頭喪氣的表現不好,就像在咒對方霉頭一樣,她不想要。
  於是反過來伸出手,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故意板起臉,「你什麼意思?我怎麼可能考不上!」

  「妳超容易緊張,每次表演都落漆!」
  「屁啦最好、少在那邊…。你說的喔,一年,明年招考的時候你就給我滾進來,讓你看看學姊的厲害。」
陸永杰
  他向身後靠著的枕頭縮,笑著閃躲人的戳戳樂。也是在這時,看見鄭采芸左耳垂墜的飾品,銀白色閃光明滅,他不由得伸手去碰,發出驚呼:「哇!你去穿耳洞了喔?什麼時候的事?」

  「呃…,」她躲開眼神,一時有點尷尬。
  回答相當小聲:「……你出事那天。」
陸永杰
  似乎不很在意,陸永杰撇嘴一笑,笑眼彎彎,「好看餒,超適合你的,等我之後上大學也想打個耳洞。」

  她鬆了一口氣,順勢打趣道:「你那麼怕痛,不行吧?啊,還是我幫你?我覺得我的技術應該不錯噢?」
  「才不要,我怕我的耳朵會消失!」
  「陸永杰你很沒禮貌欸!」
陸永杰
  他們一路打鬧到了下午五點,直到鄭采芸說家人會等她回去吃晚餐才告別。他謝絕了那包滷味的好意,說自己還不餓,想等之後康復了,再跟舞蹈教室的大家練習完一塊去吃。

  病房門被小力的闔上。除了他以外的患者都剛好是年長者,再不就是空床,一時安靜下來,讓他甚至覺得從窗外曬入,在床角晃動的陽光剪影有點吵,難以安靜下來。
  陸永杰來回撫過層層包裹的傷處,輕笑。
陸永杰
  可以的。還有一年的時間。
陸永杰
  整整一年,入學向後推遲。
  沒有間斷、風雨無阻的在固定時間到醫院報到,進行術後的復健、物理治療,花大量的時間練習折腳、訓練肌耐力。

  顫巍巍的扶著拐杖,到終於能夠拆除腳上的支架;走路,到稍微可以慢跑,到去健身房跑步、踩腳踏車。
  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越來越好。有時他全程都是皺著臉完成的,復健師甚至笑笑的問過為什麼要這麼拚?他只是笑,笑的堅定跟信心滿滿:「有人在等我,不能讓她等太久啊。」
陸永杰
  
  
陸永杰

  一年後的考試日。
  四月初,正值春夏交替。他將頭髮盡向後梳、身穿素色的緊身衣著,在考場外的預備室等待叫號。

  鄭采芸作為學姊,也是現場協助指引的人員,目送他入場時還偷偷拍了一下他的背,用唇語口型替他加油。
陸永杰
  但他失敗了。
  簡直一蹋糊塗。
陸永杰
  赤足踩在木頭地,音樂一下,他應當做出與指示相對的舞種,中國舞、芭蕾舞、現代舞、組合動作——
  但凡會出現在考試的舞步都嫻熟於心,大腦思考前,身體便能做出反應,以前是這樣、練習的時候更是。

  沒有問題、不會有問題,做得到。
陸永杰
  然而,與想像相反。對舞者而言基本的動作,起手式,將單腳向後蹲,並馬上站起,他卻難以完成。
  單側的膝蓋在一瞬間失去氣力。有誰把木偶似的他,支解雙手雙腳,於是,沒有力量支撐的身體搖搖欲墜,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整個人匍匐倒地,彷彿回到車禍那天。

  「10號同學,你——」
  「對不起,真的很抱歉,那個、拜託再給我一次機會,這次、這次一定能做好的,對不起……」
陸永杰
  刺痛、質疑的目光打在身上。
  還在進行著的音樂打在身上。
  他連站起來,控制雙腳的顫抖,都辦不到。

  以為一切都好了,堅信當痛苦都撐過去,他重新站起來,跳出一個舞步的時刻,就代表有機會再次站上舞台。跟曾經的同伴,並肩做出最好的表演,沒有遺憾的夢想。
  那只是他自我說服的錯覺。
陸永杰
  魂不守舍的走出考場。
  樓梯前,失足滑落,向下墜落——

  墜落、
     墜落、
        墜落。
  他甚至在腦子裡想,要是墜落永無止盡就好了,至少他可以體會,那與跳躍在空中時,無比相似的感覺。
陸永杰

  而失足跌落並未造成大礙。
  從醫院走出來時,鄭采芸剛好趕到,看到他鬆一口氣,像往常那樣伸手拍兩下他的肩,笑嘻嘻的,「沒事就好!是不是考完太開心,才沒看到路?哎、別說我都欺負你,我準備了……」

  她從口袋裡掏出東西的動作,被他打斷。
  「采芸。」
  「我可能,沒辦法,繼續跳舞了。」
陸永杰
  他一定露出了非常難看的表情。
  否則,那個總是微笑的人,也不會那麼快就露出明白一切的表情,錯愕、悲傷、強忍的鎮定。

  「……對不起。」為什麼要道歉?
  「這段時間你一定很辛苦,很勉強自己吧?怕痛的人,還是很努力忍耐著做復健,又經常跑到教室來練習。所以,你都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是,真的,沒辦法,對嘛……」
陸永杰
  一面哭,一面把拿出的東西塞給他。
  耳墜,和她帶著的,同一對的耳墜。

  約好,他會去她去的地方,跟她跳同一支舞,在同側的耳上穿耳洞。他答應,他會努力、比任何人都努力。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能幫你做……」她用雙手摀住臉。
陸永杰
  不是這樣。
  沒有你說的那樣了不起。我可以跳,只要我繼續復健,只要我不放棄的話,我還是可以跟上你。

  是我害怕雙腿再一次的感到無力,是我害怕無法自由自在控制身體的那種失落感,是我害怕,在燈光、在人群注視下摔倒,害怕一起跳舞的人,因為我被恥笑,害怕要等待我的你——
  顧慮著,擔心著,無法走到你可以去的遠方。
陸永杰
  他討厭被所有人道歉。
  鄭采芸向他道歉,對他的傷無能為力。
  老哥和老姊向他道歉,因為受傷、需要復健的人,還得自己去打工,把醫藥費貼回來。

  就連溫宇宸的媽媽,都跑來向他道歉,說:對不起,為了救那孩子,受這麼嚴重的傷,真的很對不起。
陸永杰
  不該向他道歉。他是自作自受。
  為什麼沒有人來指責?

  他沒有拯救溫宇宸,不過是打贏一場沒半點屁用的架,逞英雄,害對方得換一種死法;他傷到腳、斷了十字韌帶,說已經完全恢復不用擔心,卻在考試當天失利,違背約定。

  他造成所有人的困擾,該對不起的是他。
  為他的害怕,也為他的膽小。
陸永杰
  
  
陸永杰
  
   2021 / 6 / 10
陸永杰
  
  「都幾點了,社長還不來,是在衝三小?」
  「哎別理他啦,我們先開始……」

  現代舞社。社團練習專用的教室。
  他躺在木頭地板,被大片大片的鏡子牆環繞;天花板的燈很亮,盯久了,不光是眼睛,連感知都酸澀起來。
  一片身影遮擋過來,學長手伸在他眼前揮:
  「永杰,你身體不舒服?」
陸永杰
  他愣了愣,手撐著地面,突然一躍而起。
  甩甩手臂、擺頭扭腳,原地自轉一圈後再向人眨起單邊眼睛,相當俏皮的拋起媚眼,笑唇溢出輕快爽朗的字語:
  「哎呀、沒事啊,我只是在偷懶!」

  「誰他媽偷懶還講敢給我大聲!?
  來自社長遲到,此刻相當不爽的副社長大人。
  「是我錯了對不起!我嘴巴閉閉!
陸永杰
  慫包陸永杰立刻做了嘴巴拉鍊關上的動作。
  學長淺淺一笑,不再深究,「沒事就好。」

  「啊、要說有事的話也是有啦……」
  前來關照自己的人即將離開前,他吞吞吐吐的又叫住對方,兩隻手背在身後把玩,瀏海蓋住部分的貓眼眨動。
  「成發的最後一part,真的不能換人跳?」
陸永杰
  「你不用想太多,雖然說是壓軸,但往年都是讓大一來表現,今年剛好只有你,才會變成獨舞。」
  「我是知道啦、我的意思是……」陸永杰抬頭,還想再解釋,學長臉上則露出既疑惑、不解,又有點困擾的表情。

  啊、對了。平常的他才不會問這些呢。
  快笑啊。不可以給他們添麻煩。
陸永杰
  「我怕我跳太好,大家都只記得我。」他咧嘴、瞇眼,笑得無比燦爛,語氣中充滿過量的自信跟浮誇。

  學長不禁失笑,揉了一下他那頭搶眼的海藻綠髮,「那你可以放心。倒是這句話別讓副社長聽到,他會罵你的。」
  「是——收到!」輕快的舉手禮。
陸永杰
  所有社員慢慢集合在一塊。
  緩慢的,他走在最後面,手輕撫冰涼的耳飾。

  時間一直都在往前走。
  他卻偶爾覺得,自己永遠停滯;偶爾覺得,自己超前進度,不小心脫口說現在大二、比起戲劇系更容易講成舞蹈系。
陸永杰
  看著鏡子、看著燈光,想像有個平行世界的陸永杰,克服一切,跟那些教室的夥伴們,包含鄭采芸,一直一起。
  既自私,又貪心。

  那時候,舞蹈沒有放棄他。
  是他放棄了舞蹈。
  那麼這樣的他,還有資格,再次起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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