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24 / 陪伴

　　栽下種子，哪怕強日曝曬，
　　終將發芽、終會茁壯。

　　「為什麼明明放假，還要出來幫忙啊……」

　　「哎！小陸你人最好了，別這麼見外嘛！」

　　「這不是見不見外的問題——」滑鼠游標在無數檔案中穿梭，痛苦的趴到螢幕前，「是我真的很不擅長嘛！」

　　里外的咖啡廳，陸永杰滿臉寫著大寫的『想死』兩個字，覺得自己就不該那麼好心腸的接電話，又那麼有義氣的馬上趕到現場。拜託！年假可是他難得可以輕鬆度日的機會耶！

　　在小劇場中，同樣是實習生留任工讀生的蘇昀齊，正坐在他對面，暴風輸出早該在三天前交出來的回顧影片；而他要處理的部分，就是幫人篩選無數的拍攝檔，過濾素材。

　　「你要也是找大傳系的人幫你哇，種摩會找我，我根本看不出來哪個比較好，然後為什麼就這張海報你要拍三顆鏡頭啦！這三個檔案除了長度以外到底差在哪裡！」
　　蘇昀齊只能送他一個微笑，「我也不知道。」

　　豎起中指，果不其然又得到好幾句連發的『小陸拜託你啦』、『沒有別人能救我了』、『我改天請你吃飯』。
　　陸永杰開始認真思考，要不要偷傳訊息拜託副社長打電話來，叫他現在馬上立刻衝去社團練習之類的：（

　　嘆了一口氣，向後伸伸懶腰。
　　正準備繼續沉入痛苦的無限輪迴，眼角餘光瞥見有個熟悉的身影，在幾張桌子外入座。

　　「啊、是一岳哥耶！」定睛細看，確定沒認錯，海藻綠苦悶的臉上笑顏逐開：「我們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那天散場後，他家林姓室友狀況不好，他急著載人回去休息，一直沒機會跟邀請他們的一岳說些什麼。

　　聞聲，蘇昀齊飛快地抬頭看，又飛快地低頭。
　　做作的調整耳機，「…我、我可以不去嗎。」

　　「恆？一岳哥又不是你的負責人，不會跟你催稿吧！」被對面的人鬼鬼祟祟的反應逗笑，陸同學歪歪頭。

　　不動聲色的僵持。蘇昀齊長吁一口氣，在幾秒鐘的猶豫後，勾勾手指，示意對方朝自己的方向靠近點。
　　兩顆腦袋瓜湊在一塊，面色糾結的青年壓低聲音，「跟你說，我覺得——我前天看到不該看的。」

　　「蛤？？？」陸永杰不明所以，整個被勾起好奇心。

　　「就是，共享那部劇散場後，我要把器材收去後棟，然後——然後，經過中廊的時候，看到一岳哥好像在跟他男朋友，吵架？呃我不確定是不是男朋友啦，那種氛圍有點像……」

　　「反正兩個人看起來都很難過，我又剛好經過，真的是大型尷尬現場，我現在還不想面對一岳哥本人。」

　　說完積累的小秘密，蘇昀齊自己似乎鬆了口氣，小幅度的擺擺手用實力表示拒絕，「真的先不要。」

　　「會不會是你習慣拍片了，所以腦補太多？」愣愣的聽完，陸永杰不可思議的搖搖頭，倒不是對男朋友這件事存疑，而是覺得哪有這麼剛好，放個器材就能遇上這種橋段？

　　「是嗎？嗯、反正，單純我自己有點尷尬而已。」端起手邊的冰沙灌了幾口，旁觀路人自己都開始懷疑起來。

　　「你經過就經過，為什麼會注意到這個啊？」
　　「因為跟一岳哥講話的人很顯眼嘛。」極力反駁他沒有愛看熱鬧，蘇昀齊繼續補充，「染了一頭紅色的頭髮，長的很高，然後又穿白色的大衣，視線很難不被吸引過去啊…。」

　　紅髮、很高、白色大衣——
　　「咳！」原本還在偷笑，差點沒被嗆死。陸永杰一臉難以置信，這些特徵不都是在形容他家室友？

　　呃，但是，來看戲的人也不少，或許、或許……
　　腦中高速運轉，試圖排除這個可能性，握在玻璃杯上的手慢慢收緊，越想越覺得，不大對勁。

　　去完劇場後，接連兩天，林添紘都天還沒亮就去晨跑了，待在家裡的時間也少，看起來還沒什麼精神……
　　重點是，那天晚上，那傢伙走出大門的臉色蒼白到可以，還笑著跟他說沒事，頭有點暈而已。

　　反覆回想著讀劇演出的內容，他曾經在劇本上看過無數次的台詞，他察覺到的重疊、違和、既視感——

　　如果那些都不是巧合。

　　如果所有的假設都精於算計。
　　如果，從起點開始便是謬誤。

　　「你、」蘇同學的話戛然而止。
　　——你的表情看起來好可怕。

　　向來燦爛開懷的神色，笑意全失；貓眼裡，溫度直墜冰窖。透著一種生人無近的疏冷和銳利。
　　海藻綠髮色的青年站起身，不怒自威。對面的蘇昀齊更抖了，試圖出聲阻止，「你、你要幹嘛？」

　　笑了卻也沒笑。
　　陸永杰偏著頭，音節淡淡的落下：

　　「還能幹嘛？問清楚啊。」

　　萬一從給票的那刻起，他便被拉入共犯的範疇。那正好，表示他也可以不用太客氣，對吧？

　　

　　「誒、永杰，新年快樂呀。」
　　向送飲料來的服務生點頭致謝，準備埋首回桌面的筆電，一個熟識的身影朝自己走來，李岳然略顯訝異，很快便揚起微笑著說：「真巧，在這裡碰到你。你是自己來的嗎？」

　　「不好意思，我就直接問重點了。」
　　拉開對面的椅子落座，直勾勾地注視，陸永杰沒打算等人反應或同意，「一岳哥，你跟林添紘本來就認識嗎？」

　　「……添紘告訴你的？」指尖在桌面輕點，黑髮青年不答反問，噙著淺淺淡淡、意味深長的淺笑。
　　他早有預期，永杰勢必會察覺這些事，只是他沒想到，對方會這樣毫無徵兆地出現，一來就直奔主題。

　　「他什麼都沒說。」清亮少年音色放的低沉，聲音覆著陰霾，「你知道我們是室友，才故意把票給我？」

　　「關於這點，我確實該向你道歉。」
　　「我跟他是在大學認識的，基於很多原因，我當時不告而別，離開了一陣子才回來。我不曉得該怎麼去見他，但無論如何，我都想讓他看到這個劇本，直到我在小劇場遇到你。」

　　至於為什麼能知道永杰跟添紘的事……李岳然將雙手交扣於桌面，沒有細講，他有預感這會惹怒對方。

　　「這些他告訴過我的故事，我想讓他知道，面對也好、遺忘也好，有很多可能，選擇什麼都是自我的部分。」
　　「我希望他知道，我想跟他一起——」

　　抬起頭，未盡之語瞬間消停。

　　怒意在眼底隱而不發，陸永杰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一起什麼？一起在他人面前揭開傷疤？」

　　「嗯？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我是不知道你怎麼想的。」被對方眼底的茫然和困惑刺傷，必須深呼吸，才能避免自己過分咬牙切齒。

　　在他面前，林添紘總是笑著。
　　說起同住的理由笑著、說起任何要求的想法笑著、說起安慰他的鼓舞笑著、說起放棄與遺忘的選擇笑著。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答案。
　　因為他們都一樣。越是真實的、疼痛的、不敢讓他人知道的不安，越要藏入深處，壓抑到無可復加。

　　「……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任何事。」
　　「他花了多大的力氣、下定多少次決心，才把對他來說最不堪最受傷的事交託給你。在你寫成劇本、搬上舞台演出之前，你有問過他的想法嗎？你有在乎過他的意願嗎？」

　　語速堆疊加快，他用盡氣力，讓音量不要跟著抬高，避免吸引旁人的目光。換作林添紘，現在肯定還是笑著，可是他笑不出來，他無法冷靜、無法鎮定，陷於如深沼般的哀慟。

　　「你想做的事、你希望的事——那是你自己認定的療傷方式，憑什麼他就得配合你的劇本？」
　　「他又不是活在你故事裡的角色。」

　　露出本意被曲解的神色，李岳然柔和的聲節多出一絲不快，「你代替他說這些之前，就有問過他？」

　　差一點。真的差那麼一點。
　　用左手包住右手握緊的拳頭，陸永杰總算意識到自己生氣的理由——出於失望，出於難過。

　　如果他從來不曾將一岳哥視為朋友，他大可不必如此。事實是，他相信的人，重傷了對他來說無可取代的重要友人，卻還是一副不明所以的困惑模樣，這些都讓他感到難過。

　　「靠。」

　　揉亂一頭海藻綠色的髮絲。
　　大步踏出陷入僵局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