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1 / 25 / 彼此

  泅泳於歲月長河,
  望入水底柔軟的疼痛。
陸永杰
  漸趨薄暮,太陽西沉。
  離開火車站後徒步行走,迎來一段長長的下坡道。兩道影子在身後拉長,紅色沿著綠色的指引向前。

  最後,來到位處郊區,周遭為綠林靜謐的獨棟住宅。
陸永杰
  「還有印象嗎?你跟我私闖失敗的民宅—。」
  語氣輕快,陸永杰將背包反揹到身前,翻出一環鑰匙圈,笑著拎在半空中輕晃,「這次我有通關密碼囉。」

  海藻綠的身影說得輕鬆,像在閒話家常。
  「……你這次,借到鑰匙了啊。」林添紘卻顯得不知所措,手探進外套口袋裡,摩娑著菸盒的稜角。
陸永杰
  他當然知道這裡是哪裡。

  他們曾經一起試圖闖入的地方。
  那個十七歲的少年,離開以後,便始終回不去的,老家。

  陸永杰率先打開門,藉著手機手電筒微弱的燈火,踏進未知的黑暗裡,在裡面向他招呼,「進來吧?」
陸永杰

  
陸永杰

  透天厝裡,家具都蓋著防塵布,手電筒的光線描摹輪廓,能大致看出沙發、電視櫃、桌几等擺設的位置。

  陸姓室友在前方領路,穿過客廳,往二樓邁進。屋內沒有供電,平時應該是無人居住,但伸手摸在樓梯把手上,林添紘並未感覺到半點灰塵,看來有人會定期過來打掃、維持整潔。
陸永杰
  開啟上樓後迎接的第一扇房門。

  『刷——』

  陸永杰將窗簾逕直拉開,太陽尚未完全西沉,最後一點霞光迷了路,溜進屋內,將主人離開後,也不曾改變過配置的陳設,悉數沾上溫暖的紅橙。他長吁一口氣,環顧四周。
陸永杰
  胡桃色的兒童書桌靠在牆邊。
  書架、桌面、抽屜一體成形,零零散散貼了各種卡通貼紙,因時間久遠,都已泛黃、翹起邊角,隨時可能剝落。

  貼紙倒不是他的手筆。貓眼泛起笑意柔軟。
  與書桌同色系的木質衣櫃旁邊,還有個包裹狗狗圖案塑膠布的小型衣櫥,用來收納他日積月累的舞衣。

  這些過分可愛的裝飾,都是當初爸爸一點一滴佈置而成的。小時候的他嫌幼稚、土氣,現在只覺得珍惜。
陸永杰

  『恆!底迪你不喜番嗎?把拔覺得很棒啊——』

  男人燦爛的笑靨、溫暖的嗓音映入腦海。

  書桌旁,是用三層櫃疊成九宮格的收納書櫃,爸爸堅持要自己DIY,組裝的時候差點沒把手弄斷;後來哥哥和姊姊捨不得丟的教科書太多了,還擺了一些過來這裡……
  他以為遺忘的事物,總是會以這種方式,重新回到眼前、他的心底,讓他明白:一切未曾消失。
陸永杰
  爬上一層矮階梯,來到房內高起處的木質地板,以前他都在這裡舖床睡覺。這隅地盤,就像是他的堡壘。

  盤腿而坐,陸永杰從背包裡拿出跟薛一丞借來的露營燈,連同額外準備的手電筒一起放地上,深怕不夠亮。
  「我之前找你來,就是想回自己的房間看看。對當時的我來說,很需要能夠繼續跳舞的理由。」
陸永杰
  林添紘沒有馬上答腔。
  未閉合的衣櫥內,能看見不同舞種適合的衣著,按照各個時期的尺寸排列。恍如能看見對方,踩著舞步成長。

  「我記得,我們沒找到進來的方式。」那天,兩個傻瓜在外頭胡搞瞎搞半天,陸永杰還披頭散髮,狼狽極了。
  瀏覽的目光回到那抹綠身上,他慢慢走到木地板處,在人面前坐下,拉平垂落身側的衣擺摺痕。
陸永杰
  聳聳肩,陸永杰瞇起笑眸:「又沒關係。你二話不說的陪我來,跟我一起想盡辦法,就很足夠了。」

  那時候,他什麼也沒解釋,只說:
  他沒有鑰匙,可是,他很想回家。

  林添紘也什麼都沒問,陪他試撬過每一扇窗,甚至不顧安全的爬樹,想從二樓的窗戶找到突破口。
陸永杰
  對他而言就足夠了,真的。
  無條件的信任與支持,不顧距離遠近的奔赴。總是如此,他知道對方有所改變,許多地方仍和過去相同。

  「老家這裡的鑰匙,都由我姊保管,偏偏我跟她的關係不算太好,當時會決定離開,就是跟她大吵了一架。」
  「比起我,她更相信自己的男朋友——相信那個只會裝傻,用好聽話騙她的爛人,我忍不住揍了那個混帳。」
陸永杰
  淡淡口吻吐露些許無奈,唇角微揚,陸永杰抬眸,靜靜看向面前:「我本來也打算揍一岳哥。」

  最後一點夕照,被房裡的回憶吃下。
  帶著坦白的尖銳,作為記憶的代償。

  看著室友不動聲色,把燈開得更亮,足以充盈整個無燈的房間,把緊接而來的夜色趕跑。林添紘將雙手交握。
陸永杰
  陸永杰從來都知道他怕黑嗎?
  就像在他渾然不察時,對方明白了一切。

  「你不用顧慮我,就算我跟——」微妙的停頓,「就算我跟學長怎麼了,也都是之前大學的事。」
  「他還是一岳哥,是你在劇場敬重的前輩,是、」
陸永杰
  「你想先被我揍逆?」直接開口打斷。
  陸永杰握起拳頭,笑靨燦爛,「添紘葛格,最好想清楚再回答喔。他怎麼可能比你重要?想氣死我嗎?」

  「我想了很久,怎麼想都搞不懂,喜歡明明是件美好的事,為什麼、為什麼有人可以一邊撒著真誠的謊,一邊傷害對他深信不疑的人?」難以抑制悲傷與怒氣,少年嗓音沙啞。

  姐姐也是,林添紘也是。之於他重要不過的人受到傷害,他能做什麼?他又討不回付出的時間和情感。
陸永杰
  更多的,是沒能提前意識到的自責,「那個劇本,完全就是在滿足他自己,我居然還帶你去看……」

  伸出的手停頓半空。
  猶豫後,林添紘輕輕拍撫在對方的肩膀上,「我不曉得他說了什麼,不過,要覺得抱歉的人是我。」

  「家人的——離世,和我有很大的關係,我也辜負了朋友和周遭人的期待,」手緩緩收緊,縮回身側,「我本來就該好好面對這些,自己處理完情緒,而不是,連累你受影響。」
陸永杰
  他怎麼可能比你重要?
  想到陸永杰語中的氣憤,他忍不住笑了出來,甚至有點想流淚。跟對方帶給他的事物相比,他做過的那些不算什麼;在知曉他的過錯以後,還是堅定不疑的跟他站到同一邊。

  「你是很好的人,永杰。」

  正因如此,他才難以啟齒。
  他不想要他的朋友,陪他承擔疼痛。
陸永杰
  「我才不是。」

  入夜,房外的樹林時不時飄進形似『追伊—追伊—』的拔高鳥鳴,夜鶯的叫聲,填塞了兩人停滯的空白。

  「……我媽是為了把我生下來才走的。所以,我很討厭自己的生日,我也能理解,姐姐不喜歡我的原因。」
  手不安地抬起,陸永杰揉揉瀏海,又摸了摸耳墜,視線和隱約稀薄的月光一起落在地面,無聲無息。
陸永杰
  冰箱上的便條是媽媽工整的字跡;半開的食譜和記帳本散落桌面;虛掩的衣櫃裡掛滿熟悉的衣著;洗手台上的乳液和化妝水剛用完一半;電視櫃前的合照中,一家人笑容滿面……

  時鐘滴答滴答的走著,日歷一張張撕落。
  時間在物品上停滯,到處皆是生活的痕跡。
陸永杰
  剛上小學的第一天,他看著同學們的家人都在教室外焦急等候,看著放學後,其他孩子和媽媽相牽的手。

  他很輕易便能理解。
  姐姐再也等不到媽媽來接送。沒辦法跟媽媽說便服日想打扮什麼衣服和髮型;沒辦法說喜歡某個男孩的小秘密;沒辦法再吃到媽媽煮的飯菜的味道;沒辦法再說喜歡、再去擁抱。

  如果他沒有被生下來就好了。
  因為他,本來的家變得不完整了。
陸永杰
  「……我不是你說的那種很好的人,我也常常討厭自己,有很多很多超想生氣跟埋怨的事。」
  「我只是,一直不斷的告訴自己,不要放棄,不可以忘記媽媽有多努力,然後,才去找不能放棄的理由。」

  「每天或許都要活在對自我的厭惡中,造成某個人離去的罪惡感,這輩子本來就不會變得輕鬆。」
  「可是,痛是很正常的,難過也是正常的。」
陸永杰
  露營燈柔軟的燈火照進眼底,他說,「因為這是,我們想要永遠記住那些重要的人,所必須付出的努力啊。」

  望向眼前模糊的身影,清晰的嗓音落入耳內。
  不再能像往常一樣,露出習慣的笑顏,林添紘抿著唇,默默垂下頭。原來並不是所有都已碎裂殆盡。

  ——選擇忘記、選擇放棄。不記得也沒關係。
  但原來他一點都不想遺忘。
陸永杰
  「不要忘記,也不用刻意去回想,跟那些一起存在著。對自己稍微寬容一點點,稍微的喜歡自己一點點。」

  「萬一做不到怎麼辦?」

  「那也沒辦法,只好委屈一點——」狡黠的黑眼眨了數下,陸永杰緩緩拉長尾音,「替對方這麼做囉?」
  即便痛苦,也不要失去活著的能力。活著,記住的同時,在該開心時開心、該難過時難過,該生氣時生氣。
陸永杰
  薄唇微張,先是短促,再是一串輕快的笑聲。
  綽綽星光在桃花眼中閃爍,明朗地,笑了出來。

  可以去記憶,可以去感到欣喜嗎?哪怕是糟糕透頂的自己,也可以,一面背負著罪惡感,一面這麼做?
陸永杰
  「我是搬到四色里後,遇到很多人、很多開心的事,才慢慢明白這些。你也有想要珍惜的緣分吧?」

  注視那雙明亮的眼睛。
  沒有猶豫地,林添紘輕輕點頭。

  和對方一起度過的生活、在社區里參與的活動、認識到形形色色的人、不由自主流露出每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陸永杰
  陸永杰跟著彎彎笑眸,盤坐的身子左右輕晃一陣後,他往旁邊偏倒,整個人癱躺在冰冰涼涼的木地板上。

  「誒、這樣滿舒服的,你試試看?」

  臉上的笑意還在,林添紘顧及形象,姿勢端正的躺了下來,意外地,跟老家的床有點像。
  他躺著,雙手高舉,視野與腦海,不再是刺目鮮灼的紅,抑或源源不絕的嗡鳴噪音,有的,僅是燈火溫暖。
陸永杰
  「……我們乾脆睡在這?」
  玩笑的語氣,林添紘開口提問。

  「好啊,趕回去也滿累的…。唔、你覺得我們要把被子翻出來蓋,還是用外套將就一下啊?」
  「你的煩惱滿務實的?」

  摸索著,陸永杰把手臂伸過來,拍打他幾下。
陸永杰
  夜行性鳥類的鳴叫,和蟲鳴齊聲傳來。

  「燈要留著嗎?」

  林添紘緩緩閉上眼。右手按在心口。
  「沒關係,可以關掉。」
陸永杰

  今天,他好像沒那麼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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