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2017 / 姊姊

  相背而行,一個圓以後,
  才能正視彼此的脆弱。
陸永杰
  「你昨天到底跟示恆說了什麼?」

  日光燈開了半盞,光全撒在餐桌對面的女人身上。他不禁感嘆姐姐是最剽悍的生物,連燈都得讓她三分。
  「明明之前都還好好的,為什麼他會突然跟我提分手,還說什麼找你問原因?陸永杰,看我!不准低頭!」
陸永杰
  十七歲的他尚未染髮,黑褐色碎髮凌亂而張揚,眼尾自然上挑的眼睛顯露冷光。抿了抿蒼白乾裂的唇,保持噤聲。

  「……你倒是說話啊。」
  上一秒仍氣勢凌人的陸欣渝,忽然軟下聲調,身子左右搖晃,疲軟無力地坐上木椅,透明淚液奪眶而出。
陸永杰
  「你知不知道?為了你,我跟哥犧牲多少…。」
  「大學同學在夜衝夜唱、在談戀愛、在享受生活,我們得想辦法掙錢,每個月寄來的帳單像是永無止盡,銀行貸款揹了好幾筆,要不是爸爸還有留一些積蓄,這個家根本撐不下去……」

  絮絮叨叨的語速飛快,像是一把把暗刃從四面八方直衝而來。他必須停止呼吸,讓自己變得透明,讓自己變得在世界無舉足輕重,那些刺痛跟銳利,才不會將他粉身碎骨。
陸永杰
  「好不容易一切在慢慢變好了……」
  室內溫度32度。窗型冷氣在半年前就壞去,只能邊發出轟隆隆的像是嘔吐的聲響,劇烈搖晃、送風偶爾微涼。

  傳統電視時而閃頻,聲線過高的主播正在慷慨激昂,隨著畫面一起在方形的世界裡扭曲變形、分崩離析。
陸永杰
  枝微末節的小事在記憶裡,總是格外清晰。
  他甚至記得牆上的日曆忘了撕,始終停留在上週六;冰箱還有一罐過期的牛奶跟剩下半瓶的可樂。

  然而,更久之前,例如已逝雙親的樣貌、聲音,以及那份溫柔,他都記不得,也無從追悼了。
陸永杰
  母親生他時是高齡產婦,產後大失血,回天乏術。
  父親前幾年因為病症離去。那以後,持家的重擔便落到兩個年紀較長的哥哥和姊姊身上。這些他是知道的。

  若不是他,或許這會是個平凡、單純、美滿的一家四口。母親賢淑持家,父親不至於因生活積累的壓力過勞。
  孩子有任性的機會,不必那樣急著長大。
陸永杰
  微微一笑,站起身,將椅子靠攏。

  「……我明天搬出去。」
  「陸永杰!」姊姊抬高聲量,難以置信。
  「今天。」咬緊牙關,他笑著,走進房間。
陸永杰
  「這就是你對家人的態度嗎?」
  「那你在把備份鑰匙交給外人之前,有問過我跟哥的想法嗎。」拳頭垂落身側,慢慢握緊又鬆開,他側身輕笑。

  在一雙失望徹底的眼瞳注視下。
  他穿著學校制服、拖出行李箱,頭也沒回。
陸永杰
  「……對不起。」
  「你不要告訴他們好不好?只要你保密,我們還是能跟以前一樣啊。我跟你姐姐之間沒有任何問題,所以……」

  昨天說了什麼?
  妳想從哪個部分開始聽?
陸永杰
  狠瞪小綠人和倒數四十秒的號誌燈,他死命拽著行李箱往前邁步。無視那些連按無數聲喇叭,急於右轉的車輛。

  先從我發現家裡門沒鎖的驚訝開始嗎?
  還是要說,妳男友在哥的房間裡打手槍?
陸永杰
  「一樣個屁。」
  一把揪住坐在床上的男人的領口,他怒不可遏,渾身上下都在顫抖,但比憤恨更多的,居然是無處安放的悲傷。

  「你騙了我姊八年,八年!你要喜歡我哥還是隨便誰都好,但是、你憑什麼這樣假裝沒事騙她的感情?」
陸永杰
  一股衝擊力道從後背撞上。
  他猛地踉蹌幾步,連人帶著行李箱摔倒在地。

  扭頭,只見腳踏車上的人毫無歉意,甚至沒看他半眼,搖搖晃晃騎乘著往夜色駛去。他感到荒謬的豎起中指。
陸永杰
  所以應該說什麼?
  妳男友騙了妳八年,真正喜歡的人是哥。只是抱著跟妳在一起比較符合社會眼光,又能親近哥,才提的求婚?

  或者——要是真的這麼說,妳會相信我,還是相信那個,讓妳願意寄託下半輩子人生的對象?
陸永杰
  他索性坐在人行道上。

  夜深的燈火零星闌珊。
  全身上下,每一處都隱隱作痛。
陸永杰
  他又何嘗不是犧牲著什麼,在全力以赴。

  早市的打工,夜半的超商或加油站,死命追趕的課業,逐漸疏離的人際關係。以及,哪裡都給不了他的歸屬感。

  如果這些責任跟辛勞應該被計較。
  對不起。他願意為他的誕生致歉。
陸永杰
  水慢慢滴下。
  沒有等到一場電影式的滂沱大雨,只是冷氣機的水沿著遮雨棚墜落,準確無誤,命中他仰抬的臉。

  他開始想念那台窗型冷氣的噪音了。
陸永杰
  
   2020 / 8 / 13
陸永杰
  
  「哎呦、稀客餒?妳怎麼會來?」

  他拉開大門,身穿套裝、目光精明銳利的女人就站在外邊,從上到下,狠狠掃視一番,擦了口紅的唇微張:
  「你能搬來住,我就不能來拜訪?」
陸永杰
  「Of course妳可以!」
  海藻綠髮色的青年向後退一步之距,方便人入內。他動作浮誇的行了個禮,手忙不迭比劃,身體微微前傾。

  以腳跟作為旋轉的基點,步伐依舊悄無聲息,偏頭,紮不起的髮絲垂落兩側臉頰,他彎起眼眸輕笑。
  「吃過晚餐了嗎?我滷了一鍋肉,還沒收進冰箱。爐子上有湯,飯也還有剩,炒個青菜給妳配?」
陸永杰
  「…我有時候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麼?」
  「那有可能是因為,我什麼都沒想?」

  他眨眨眼,注視陸欣渝無名指上的婚戒,忽然想起好陣子以前偶然經過河堤,看到的那個求婚現場——
  吉他、歌唱、午後薄光。笑容與淚水。
陸永杰
  他想。如果可以的話。

  能不能在不欺騙、不相互傷害的情況下。
  在乎的、渴望守護的人,都變得幸福呢?
陸永杰
  「所以妳要吃嗎?不吃的話我要出門了喔?」一把抓起掛在沙發把手上的深色條紋襯衫,披上、作為外套。

  耳上過於浮誇的銀質綴飾閃爍著。
  無論如何,都不會搶過那枚戒指的光亮。
陸永杰
  他邁步越過,走進家門便站著不動的人。

  猛擊的力度砸上後背。
  他穩穩地捱下,沒有失去平衡。
陸永杰
  回頭,只見一把折疊傘掉落在腳邊。
  姊姊沒有看他,低聲淡淡地:「……在下雨。」

  「誒、貼心鬼耶。愛妳噢?」
  瞇起眼睛笑了笑,明明知道那個兩肩發顫的人絕對不會回頭,他仍用雙手在頭上比出一個大愛心,聲音明快開朗。
陸永杰
  直到邁進電梯。
  使勁壓下一樓的按紐,他背靠著鏡面,出神地看著環繞的鏡像,每個他,看上去都似是在幸災樂禍。

  手臂在面前伸直,向著其中一個自己,手指比出槍的手型;他閉起單邊眼睛,笑容輕挑:
  「哎、小帥哥,忘記戴墨鏡了啦。」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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