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2016 / 雨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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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繪師:eco_667
陸永杰
陸永杰

  「一、一、五、五、六、六、五……」
  奮力張開左手,琴格間不熟練的移動、按壓。

  右手撥動琴弦,單音斷斷續續,音箱共振後傳出,旋律勉強構成,找不著調。林添紘在口中默唸簡譜,幫助不大。
  嘆了口氣,眼角餘光瞥見身旁的人,正唇邊含笑地看向自己,少年耳根一熱,抱著吉他背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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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笑,我知道我彈得很爛…。害你到現在還不能教和弦,真是抱歉哦。」洩氣的手隨意撥動,發出嘈雜。

  「只是練習的還不夠多,慢慢來,就會越來越流暢。」細框眼鏡後,笑眼彎起,薛一鳴輕輕搖頭,目光透著柔和讚許,「我以後大概沒什麼機會碰吉他,能像這樣教教別人,真好。」

  聽見對方所說,林添紘看向教會他『吉他』是什麼的人,好奇地問:「哥,那你以後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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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而不語,薛一鳴望向他們身處的四周。

  題字社區發展協會的醒目看板,連帶設置的公園綠地,或散步、或慢跑的長輩,被繁忙雙親放養的孩子。
  一切如常,理所當然,慢活、等同停滯的世界。

  「假如可以,我希望能按照父母的期待,考上醫學系,將來在大醫院裡做醫生,等有能力再回饋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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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添紘不買單的哼哧幾聲。
  「那是別人希望你做的,不算!」

  毫無掩飾的不滿,將薛一鳴逗得啞然失笑;對方一開始明明頗為防備,經過這陣子相處,倒是比剛開始坦率、自然許多,感覺像多了個弟弟。他伸手,在比自己小的人頭頂輕拍。

  「你呢?為什麼想成為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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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永杰
  珈敏姐的助理難得造訪練習室,向眾人宣布:

  公司贊助的一檔選秀節目即將開始錄製,採取競演的淘汰賽制,參賽選手為國內外訓練多時的練習生們,最後贏家能優先成團,以限定組合的形式於海外巡演,更能獲得量身訂製的專曲。

  開播時間預定在暑假——七、八月晚上的黃金時段。選秀節目本身討喜,有明確的受眾,只要認真參與比賽、表現自己,哪怕不能比到最後,仍有機會贏得觀眾的好感,為往後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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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好了、終於可以去電視台錄影啦!」
  助理前腳剛走,大家還只敢小聲討論時,徐亞得便一把勾住林添紘的頸脖,笑咧咧的說,「哥,我們一起加油。」

  輕緩地眨動雙眸,不到幾秒的停頓,林添紘便也跟著揚起微笑,語氣輕快開朗,「還用得著你說。」
  「好嘛、」徐亞得扁扁嘴,「說一下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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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玩笑地伸手輕拍對方的額頭,林添紘見聚集的人散去,也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對著鏡面自主練習新舞步。
  鏡像內,他動作流暢,鏡像外,他卻思緒渾噩。

  撇除徐亞得說他失蹤的那兩天,他沒有其他出格的情況,但記憶時不時便會有一片刻意的留白,讓他完全想不起來,某個時段的自己究竟在哪、做了什麼,只能憑藉其他印象拼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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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在學校、在公車、在馬路、在公司——
  他感覺意識抽離身體,以旁觀者的角度注視。

  就像在辦公室,遭受斥責的那天。
  身體、腦袋的失重感與日俱增,生活屬於他,生活不完全屬於他。他漂浮在水面,不曉得何時會墜入深處,眼前一切都隔著水面映照,折射的光線是假的、反射出來的他更是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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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樂仍持續播放,他被自己的腳絆倒,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木板磕出巨大響聲,其他人無動於衷。

  他站起,拿著水壺,若無其事步出門外。
  幸好剛才徐亞得不在,他想著。其他曾一起拍過片的練習生,甚至公司安排的授課老師,都有意無意的慢慢疏離他,能遠則遠,他很清楚,這是出於他與珈敏姐的那次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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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是林添紘主動認錯,把頻道帳戶整個刪除,還提議要讓大家手機內的檔案都淨空,有備無患。
  ……聽說,他透過這種方式,拖好幾個人下水,又向珈敏姐求饒好幾次,才好不容易能留在公司。

  聽說,盡是道聽塗說。
  可從結果來看,也沒有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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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理他們,那些人只是不開心頻道就這樣消失了。但既然公司有意見,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對於又像空穴來風、又像證據確鑿的指責,徐亞得皺緊眉頭,一次又一次的捍衛他,與他站在同一邊。

  他其實挺想問的。
  連我都不相信自己,你怎麼還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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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添紘兀自往前走,頭垂的很低。

  「小心!」
  差點與人相撞,對方的驚呼聲在耳邊炸開。

  眼前是珈敏姐的助理,剛才宣布消息的人。單手撐腰,表情無奈、欲言又止,最終,看著他:
  「你別對節目抱太大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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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團人選打從一開始就有定案。」
  「其他人只會按劇本被淘汰,參賽?你自己也懂剪輯,完全沒畫面還算好事,按你的處境,搞不好會被塑造成反派。」

  珈敏姐的作風再清楚不過。這孩子形同後患、骨刺,留下的目的既非栽培,更非原諒,而是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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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葬公司與練習生間的矛盾跟衝突。

  資源不均的問題依然無法解決,缺少舞台的人仍舊缺乏。但倘若有個共同的敵人,『都是他不好……』、『都怪他連累我們……』的念頭變得根深蒂固,真相就跟刪除的影像一樣,無人在意。

  「放棄吧。」助理輕聲說,這對你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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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棄吧。
  林添紘摀住胸口,猛地倒抽一口氣。

  漆黑籠罩周圍。恍惚地,緩緩眨動雙眼,待眼睛終於適應夜色,他發覺這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景致。

  一成不變的偏鄉,一成不變的村落。
  不敢說喪氣話,但無數次想過逃回來的家。
陸永杰

  回來這裡幹嘛?還沒有功成名就,沒有能力贖回為了你變賣的金飾,你回來幹嘛?哭訴嗎?抱怨嗎?

  又一次放棄嗎?憑什麼?
  自作自受的人有什麼好說的?
  爛透了、糟透了、你一事無成、一無是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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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體微微顫抖。
  退後、轉身、離開。應當如此。

  ……他做不到。

  手在半空中伸出又放下,最後,他扳動門把。
  一眼就好,拜託,他好想看看阿嬤跟妹妹。他一定會露出完美的笑容,一定會告訴他們自己很好,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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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永杰

  被撬開的門。
  輕易推開。

  屋內很暗。聽見雜音,聽見哭喊。
  手腳發冷。強忍不安與惶恐,往客廳跑去。
陸永杰

  開了燈?還是沒開?

  年邁的女人依然穿著碎花上衣,泛黃破損,總用著枯瘦的手搓洗。腹部被利刃捅破的傷口,鮮血傾瀉而出。

  年輕的女孩癱坐於地,動彈不得,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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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室狼藉。雙眼所及,凌亂不堪。

  他又聽見聲音。
  跑步聲,碎裂的聲音,來自另一側。
  必須追趕。必須止住湧出的血。必須打電話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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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必須、他必須、他必須……

  他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眼前的傷口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他看見一個血紅色的洞,一些模糊不清的零碎聲音,來自他、或來自妹妹,低啞找不著調的哀鳴,血流不止,血流不止,怎麼也停不下來。

  不應該這樣的,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陸永杰

  蔓延的血吞噬了意識,吞噬了他們。

  永遠的。陷落在同一灘泥淖裡。
陸永杰

  永無止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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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上、奶奶身上,全部、都是血,有個人,逃跑,然後、碎掉了,碎掉、的聲音,好多血……」

  「我、對不起……追、不敢,我不敢去,妹妹一直哭,奶奶好冷,抱著他們,只能抱著他們,血、血停不住……」

  「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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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沒有鎖。」

  「屋子裡面,很亂,進到客廳的時候,我看到,奶奶倒在地上,妹妹就在旁邊。傷口,嚴重的傷口。」

  「有其他人,但他逃走了,我聽到玻璃碎掉的聲音。我不知道該先做什麼比較好,只想著要讓血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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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馬上想到可以報警——」

  「對不起,就只是,聽見聲音而已,沒看到人……」

  「不追上去……?我不想,丟下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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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家裡拿錢?」
  「不、不是,我那天只是剛好回家。」

  「沒有、我沒有跟奶奶說到話……進去就已經是那樣了,真的,我沒有說謊!我有聽到另一道聲音!」
陸永杰

  「……」

  「……對不起,我會,好好回想。」

  「造成麻煩了,對不起。」
陸永杰

  傾盆大雨。
  警員借給他一把傘。
  
  連綿不絕的雨珠,從烏雲密布的天空墜落。
  他撐開傘,緩慢步入習以為常的午後雷陣雨。
陸永杰

  第幾次接受詢問?矛頭再度轉到他身上。

  畢竟,他是最可疑的第一發現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看到嫌犯嗎?
  任何問題、質疑,都回答不出來。

  雨下得更大。義無反顧的墜毀於傘面,破裂、滴落,支離破碎,雨不再是雨,將化為碎屑蒸散的水。
陸永杰

  救護車抵達前,奶奶便失去呼吸心跳。
  失血過多,送醫不治

  妹妹從昏迷中清醒,精神、情緒仍處於緊繃恐慌。即便未來能做出供述,仍會因智能不足,採信度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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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偷闖入民宅,行竊中恰好被屋主撞見,雙方爭執。為了保護孫女,屋主被小偷不慎以利刃刺傷,釀成悲劇。
  孫子恰好返家,竊賊見事態不對,倉皇逃離現場。

  或者,另一個版本。
  孫子離家多時,因發展不順、手頭拮据,連日逃跑回來,向屋主討要生活費不成,一時情緒失控,手刃血親。
陸永杰

  ……好吵。雨聲好吵。

  灰雲籠罩,夕日悄然滑入地平線下,粉紫色的晚霞流光再不復見得。成排路燈亮起,像是和月亮瓜分太陽散射的光,曖而委婉,曾經漫天散落的星子,都銷聲匿跡,失去蹤影。

  星星的數量那麼多,被記住的又有幾個?都是光年外的樣貌。更何況,哪怕擁有名字,也是他人賦予的意義。
  閃爍和殞落,才是自己隨時會遭遇的事。
陸永杰

  夢想是什麼?成名是什麼?發光發熱是什麼?
  偶像是什麼?生命是什麼?載浮載沉是什麼?

  ——『我』是什麼?

  突如其來的抽搐,迫使林添紘身體前屈,異物感從食道直竄向上,他乾嘔、劇烈的咳嗽,淚液蓄積眼角。
陸永杰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
  ……為什麼沒有人相信我?不是我啊…

  不是、不是我——
  真的嗎?千真萬確嗎?
陸永杰

  他其實挺想問的。
  我真的能相信我自己嗎?

  記憶斷裂和缺損不斷擴大,想不起來的事越來越多,他以為的真實,也許是他自己捏造出來的謊。
陸永杰

  背棄練習生的是他,殺人兇手是他,或許,都是他。
陸永杰

  是他。是他。是他。
  又一次,在夢的起點與終點上。

  意識從身體脫逃,游離之外,成為旁觀者。

  『他』看著自己抿咬下唇,表情麻木。
  『他』看著自己挺直背脊,緊握傘柄。
陸永杰

  
陸永杰

  「你呢?為什麼想成為偶像?」

  「因為——」

  笑瞇起眼,指緣刷過琴弦,音色響亮清脆。

  「我想要一直,當最受喜歡的人嘛。」
陸永杰

  村裡的驕傲也好、大家眼中最優秀的孩子也好,他想要永遠閃閃發亮,當最漂亮的星星,獨一無二的自己。

  如果偶像是大家的夢想,如果偶像能讓貧瘠之地的他們,在連夢想都還一無所知時,就嚮往、憧憬的存在,那麼,他想成為這樣的偶像——帶來笑容、帶來期盼,十全十美的存在。
陸永杰

  我想要被喜歡。
  我想要被厭惡。

  喜歡我、在乎我、重視我吧。
  痛恨我、怪罪我、仇視我吧。
陸永杰

  騙徒笑著說,我說了無數個謊。
陸永杰

  騙徒笑著問,我可否得到寬恕?
陸永杰




  那是在雨聲中,逐漸稀薄的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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