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2015 / 自我

  嚮往是己身鏡像反照的脆弱。
  虛妄表徵,輕敲便應聲碎裂。
陸永杰
陸永杰
  
  「大家好。」
  抬高聲量,向練習室裡所有人問候。

  林添紘將書包放到牆邊角落,開始今天的課題。
陸永杰
  
  ——資深媒體人珈敏姐,從深耕已久的新聞業,跨足影視與偶像界,創立全新的經紀公司,尋找合適的好苗子,效仿國外的栽培模式,從少年時期密集培訓,打造唱、跳、演兼優的明星。

  口號響亮、目標遠大,可惜實際成效不佳。各個地方找來的孩子,有些像林添紘一樣,老家在資訊不對等的鄉鎮,只是懷抱嚮往;有些家境不錯,父母送小孩來就當作上才藝班。
  『到國外發展』成為某種願景和目標,和一開始的承諾截然不同,只有表現優異的人能獲此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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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學校協商、打好關係,每天提早放學的他們,迎來的便是五花八門的課程。唱歌從發聲技巧學起、跳舞得講究基本動作、專門樂器是每個人必不可少的技能、專業表演與舞台表現力,更別提嚴格的飲食控管,透過健身、有氧運動,將體態維持完美。

  課程都在相同的基本教育打轉。運氣好的人,沒幾天就開始上通告節目,接著組團、發片、出道,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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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些人,練了一天、一星期、一個月、更甚一年,等待已久的機會仍遙遙無期,老師總是淡淡地說:
  「你還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

  關於這點,林添紘從未反駁。
  除了在老家為人稱道的外表,唱歌、跳舞、樂器、演技……他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才華,比別人花更多時間練習,每天累得連呼吸都不順暢,他依然資質平庸、無比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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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疊的時序、重複的課程。沒有才能、沒有家世,被留下來的人,貼上賠錢貨的標籤,偶爾有些政治造勢、婚宴、晚會暖場,需要助興的串場,他們就會被派上場,加減賺些伙食費。

  這是所謂的出道嗎?他不曉得。
  他別無選擇。逼迫自己更努力練習,更循規蹈矩,做到超出課表安排的內容,竭盡所能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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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台、劇場、影棚。
  廟口、廣場、公園。

  一間出身相同的公司、兩種截然不同的舞台,微詞再多,基於白紙黑字簽下的合約也不敢輕舉妄動。
  始終擁抱不切實際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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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六個人的寢室,其他人逐漸走出各自的星途,剩下林添紘,和另一個境遇差不多的室友,徐亞得。

  聽說再過幾天又有新人會來入住,徐亞得在床上翻來覆去、輾轉難眠,忍不住焦慮,啪一聲拍開電燈。
  「再這樣下去,我們真的有機會紅嗎?」

  早在被提問前,林添紘就醒了,好幾個夜晚都是如此,獨自清醒、獨自思考;但現在他動也不動的背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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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爾,妹妹和阿嬤會給他打電話,問他最近過得好不好?有沒有按時吃飯?什麼時候有空回去看看?

  相較於妹妹很期待能在電視上看到他,阿嬤從來沒問過任何相關的事,只說,不要擔心錢,爸爸那邊最近穩定下來了,預計這陣子就能回來一起生活,你盡量做自己喜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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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放棄,想回家,想當個普通的學生,普通的小孩,在村裡跟其他人一樣,平平凡凡庸庸碌碌也無妨。
  話到嘴邊,他總會想起那個人滿為患的車站,想起臨陣脫逃,害阿嬤白忙一場的自己,想起被典當的金飾。

  這是他自己做的選擇。
  他不該喊累、不該逃跑,更不能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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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徐亞得抬高嗓門喊他。不久前,他也會這樣喊別人。不知不覺,他竟在這裡變成了年長者。

  假使沒有人願意將目光投向他們,假使對所有人而言,他們都不過損耗品,沒有價值、欠缺特色,連機會都不捨得施予,難道他們不能靠自己創造機會?發光發熱?

  林添紘緩緩起身,有個主意儼然成形。
  久違地,桃花眼底乘載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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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內,他們就算不是最亮眼的存在,仍具備一定程度的實力跟外貌,才有本事持續留在這裡。

  近年來,將拍攝的影片放到網路,引發討論、增加曝光度,越來越普遍。因此,林添紘邀徐亞得一起創立新頻道,翻唱、翻跳幾首熱門流行曲,再由他們自己包辦伴奏。
  接著,上傳到社群媒體,試水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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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開始還不熟練,拍什麼上傳什麼,自然沒引起水花,點閱率少的可憐;漸漸的,林添紘觀察其他頻道的後製技巧,利用自由使用電腦的時間,為影片進行簡單的處理和剪輯。

  公司裡有其他人對他們做的事感興趣,想參與其中。結合更多人的意見,讓影片愈加多元,不再只有認真的演出,也有大家平時的逗趣日常互動,以及編排演出的小短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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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材增加,恰當的剪輯點掌握,鏡頭間銜接流暢,光線、色彩修正,聲音處理,字卡、字幕,簡易動畫……

  為了配合練習,他們在學校待的時間比一般人少,讓不少同學都對他們的生活有所好奇。隨著影片質感提升,以生活圈為中心,向外傳播、分享,觸及到的受眾越來越多——
  想了解、關注他們的人,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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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個週末,上片前夕。
  這禮拜更新影片會出鏡的人,正興沖沖的圍著手機觀看。徐亞得找到靠在牆邊落座、闔眼假寐的林添紘,猶豫半刻,仍走上前輕拍幾下人的肩膀,「你是不是負擔太大了?」

  確實,要維持以往的練習量,又要兼顧課業,還要按時完成影片上架,讓林添紘只能一再縮短,幾乎消失的吃飯跟睡覺時間。他睜眸,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覺得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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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開心啊!」徐亞得瞇眸燦笑,毫不猶豫。
  「上次有人留言說,覺得我的真假音轉換又更流暢了,而且高音的地方很有渲染力,我超開心的!」

  「……我也很開心。」帶著疲態,他同樣微笑。
  比起不曉得自己在為什麼而努力,他喜歡跟大家一起為某件事努力的感覺,喜歡一起歌唱、跳舞,一起笑鬧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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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他不是其中的主角,出鏡率越來越低也無所謂。光是為這些夥伴拍攝、剪輯影片,他便甘之如飴。

  他們笑著的時候,收到讚美、時而靦腆時而驕傲的時候,他也覺得好高興。那是他自己找尋到的意義跟價值。
  他開始思考,或許,他可以嘗試不一樣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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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他被單獨找去辦公室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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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適的皮革沙發,他坐立難安。

  「我看看,你叫……林添紘嘛?周辰介紹的孩子。」菸隨意捻熄菸灰缸內,和燃燒殆盡的灰黑一起死去、沉寂。珈敏姐將一疊厚厚的白紙黑字推到他面前,他認得簽名出於自己手筆。

  剛到公司,就被要求簽署的合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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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珈敏姐煩躁地按壓著太陽穴。

  打從練習生們第一支影片上傳,便有人向她告知。當時她不以為意,想著那是小朋友三分鐘熱度的產物。
  很快便會自行了結。沒必要花心力干涉。

  可現在不同,影響已超乎預期。
陸永杰

  「私自拍攝影片上傳的行為,會嚴重暴露我們公司內的資訊跟情報——環境、課程安排,整個練習生培育的計畫。哪怕無知,你也不該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做這種事。明白嗎?」
  「這不僅違背合約,更觸犯我的底線。」

  女人音量不大,只是字字鏗鏘、擲地有聲,腦袋嗡嗡作響。林添紘渾身發顫地抬頭,被那雙銳利的眼眸刺痛,登時動彈不得,他的無知、他的自以為是,一戳即破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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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歲的他對法律效力尚不知曉。
  他確信:作為練習生,任何行為都會牽涉到公司的聲譽。在簽下姓名的那一刻,他們就已不再屬於自己。

  政治造勢、婚宴、晚會暖場,助興串場;廟口、廣場、公園。那是他們被安排的舞台,他們被規劃的『出道』
  為什麼輕舉妄動?為什麼擅作主張?
陸永杰

  他才無法成為偶像。
  只是個愚蠢的傻瓜。

  利用公司施捨的資源跟信譽。
  癡人說夢。
陸永杰



  眼前如同過度曝光的畫面,盡數空白。

  某個瞬間,感覺一部份的他抽離了軀體,他不再是林添紘,而是站在身後的旁觀者,注視一切發生。

  聲音,自遙遠的某處傳來。
  回聲無限放大。震耳欲聾。


陸永杰

  「你們創立的帳戶、頻道,將被全數刪除,電腦的檔案也會比照辦理。每個參與的人,手機都會徹查,避免還有任何備份。今天就從你開始,你是發起人,以防萬一,我必須刪掉所有東西。」

  『他』看著自己不再顫抖,遞出手機。
  『他』看著自己點頭答應,毫無異議。
陸永杰

  反抗啊、放棄啊。
  那不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東西。

  那是你的目標,更是其他人的。是他們相信你、託付你,大家帶著笑容完成,想要傳遞給他人的影像。
  籍籍無名的我們,正努力發光。
陸永杰

  『他』看著自己起身彎腰,鞠躬致歉。
陸永杰







陸永杰

  「添紘哥!」

  眨眨眼,視野轉瞬開闊,叫喚聲清晰傳入耳內。宿舍寢室,他坐在床邊,剛進門的徐亞得激動地喊他。

   比他小的少年突然伸出手,擁抱他。
陸永杰

  「哥,我快嚇死了,你見完老闆以後失蹤快兩天,沒去學校,又聯絡不上你,我們真的很擔心欸——」
  「要是你再不出現,我看就要報警啦!」

  ……失蹤?快兩天?報警?
  不自然的空白,不自然的斷層。林添紘滿是茫然,他想不起與珈敏姐最後的對話內容,記不起那以後的事。
陸永杰

  「人沒事就好,該不會是偷溜出去放風?至少先跟我說一聲嘛,我們cover你cover的超級辛苦。」
  徐亞得又抱了他幾秒,這才鬆手。

  「我去跟其他人說你回來了,留在這裡等我哦。」急性子的少年匆匆就要跑出門,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臨行前、回過身,慢半拍的問,「你還好嗎?是不是被珈敏姐罵的很慘…?」
陸永杰

  垂眸,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
  仰首,看向表情真切的少年。
陸永杰

  「沒事,我很好。」

  彎起桃花眼,露出近乎完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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