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浪觀影同好會 來去劇場

《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的開頭有一段類似這樣的詞：
政治人物鮮少看戲，他們覺得戲假，而我們演戲的也覺得政治人物假；我們大概就是互看對方很假吧。
這段話呈現了導演的野心，從魏海敏的一生爬梳臺灣京劇、甚至是臺灣政治。

以下心得談談這部作品，主要講跨界演出者們合作的各種演出手法，以及演出後座談的一些內容節錄。

《千年舞臺》的創作團隊是導演編劇王景生x演員魏海敏x靜態攝影張照堂x影像設計陳界仁，為紀錄劇場 (documentary theatre) 的形式，主要講京劇演員魏海敏的一生，由魏海敏本人演出，是獨角戲。
合作導演王景生便是擅長紀錄劇場的導演，但對於他我比較陌生，我熟悉的除了演員魏海敏本人，還有影像設計的陳界仁。

看過陳界仁的作品有 2016 年臺北雙年展展出的一系列樂生療養院相關作品（《殘響世界》、《風入松》、《不潔者、非法者、非公民與被在地流放者們折射出的異聲》），以及近期在忠泰美術館看過的《中空之地》，都是個人風格極其強烈的作品，我每次看他的作品都會呈現一種「我雖然很喜歡但我真的覺得很可怕」的矛盾心態，他很擅長用黑白畫面來給予各種暗喻，畫面震撼感強烈。

《千年舞臺》真正京劇的唱段很少，倒不太像是劇場作品，搭配起來的風格有點像是坐在美術館裡面看一場展覽，用不同的媒介去拼湊出這場戲。
不像京劇一樣會剛登場就拍手、唱段結束後馬上喝采叫好真是不習慣XD

若說不同的媒介是經，那麼不同的切入點便是緯，切入點有範圍較廣的京劇與臺灣政治、有魏海敏學習京劇梅派的相關過程、也有更私人的魏海敏個人家庭生活。

舞臺上總共呈現了六個魏海敏曾經演出過的角色：
穆桂英（梅派作品）
楊貴妃（梅派作品）
樓蘭女（當代傳奇作品）
曹七巧（國光新編劇）
孟小冬（國光新編劇）
歐蘭朵（意象劇場）
各角色照如下，正中間的第七人則是下了戲的魏海敏本人。

根據魏海敏及導演兩人在座談會上所述，共同創作的過程是互相聆聽彼此的故事，再從中抓出幾個點；魏海敏身為一個演員，比較在意的是自身相關之事，對於外在環境比較少去觸及，然而這個沒有被談到的內容（比如政治）恰恰是導演所關心的。

臺灣的京劇發展其實是很政治的，從顧正秋女士的「顧劇團」開始，後來由政府刻意扶植塑造出所謂「國劇」的形象，還有了三軍劇隊「陸光劇隊、海光劇隊、​大鵬劇隊」分屬於陸軍海軍空軍，其中魏海敏便是來自海光國劇訓練班（小海光），名字魏敏中亦被鑲上了「海」字輩變成魏海敏。後來經歷了京劇在臺灣逐漸式微、劇團解散、劇場人員轉型，這些故事都很值得探究，也一一呈現在舞臺上面。
陳界仁與魏海敏在金門擎天廳禮堂拍攝的那組影片所展現出來的就是這樣的角力。

擎天廳長這樣，前面站著的那個是魏海敏本人：

圖片出自官網，上同，並沒有現場偷拍，感激。
有興趣者請自行前往： 2021TIFA 王景生✕魏海敏✕陳界仁✕張照堂《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

座談會時導演自述，會去金門拍攝是因為魏海敏提到了金門勞軍，而擎天廳講臺上的孫逸仙照片沒辦法暫時移走，才有了這樣「京劇演出被孫逸仙凝視」的鏡頭，全然是意外，不過是很好、很有趣的意外。

包含梅派《穆桂英掛帥》也是十足的政治戲，為梅蘭芳為「新中國」成立十年而作。

講魏海敏與梅派這段比較京劇，《穆桂英掛帥》（飾穆桂英）與《太真外傳》（飾楊貴妃）兩段演繹過程中，導演使用的手法是將舞臺上升，在劇中舞臺上搭疊了另一個舞臺，抽離了紀錄的寫實，讓魏海敏不是魏海敏，而又成了其他的角色。
但這樣的手法真的對坐在一樓最前排的民眾很不友善

四大名旦之首即為梅蘭芳，梅派這段的解釋相當過癮，由魏海敏去敘述梅蘭芳怎麼呈現穆桂英和楊貴妃，從女性的身分出發，如何去體會「乾旦」（指男性扮演的旦角，乾指男性、坤指女性）揣度女性的心情，又和純粹的女性直接演繹女性不同，還解釋了九錘半鑼鼓聲中的身段揉肚子、解釋了梅蘭芳那名聞遐邇的蘭花指。

從梅蘭芳、梅葆玖兩位梅派大師乾旦跨回了魏海敏的坤旦，一如魏海敏的藝術人生一般跨越了傳統與創新，由揣度梅蘭芳所衍伸出來的有孟小冬，亦有揣度女性心思而成「金銀紅顏終伴老」的曹七巧，甚至是從角色從男跨女的歐蘭朵，這樣的歷練才成就了這樣的故事，在魏海敏演出的這些角色中都有她自己人生故事的影子。

魏海敏的個人生活包含劇校的種種，也包含了原生家庭與婚姻，所以有樓蘭女那個以母親身分唱出的故事，然而在諸多身分中切換，最後得到的是「我卻沒怎麼活過」。
我想選擇魏海敏的這些段落是導演的意思居多，魏海敏本人表示：「我的生活當然不只有這些。」

我大學在一門叫戲曲後花園的通識課中，曾有幸聽到魏海敏本人的演講，其實她講的內容我幾乎都不記得了，但我記得的是她給人的感覺，下了戲卸了妝後，她說話其實很小聲也很有氣質，但有種冷冽不容易親近的感覺，大概就是她能夠一人撐起一整個舞臺的氣勢吧。

我覺得這個表演很適合讓在尋根的人看，就像臺灣京劇一路走來不斷追尋意義，到現在創新出一套「臺灣京劇新美學」一樣。
影像裡面藏了很多暗喻，而作為美術館式的展覽，每個人自然都能對文本作出不同的詮釋。
影像有一些蒙太奇，對照了梅蘭芳、梅葆玖（希望我沒認錯人）以及魏海敏，或是由現在的、中年過後的魏海敏演出畫面跳接到幾十年前的觀眾，這些都能做很多解釋，包含藝術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有在建造的、有凋零的、有不確定的，陳界仁自己在座談時只簡單說：「這可以有很多隱喻」，並沒有給出一個很死的答案，最後尚補了一句：「記得，接下來不要問我問題，把時間留給導演跟演員」，真的是我很欣賞的藝術家 XD

我尤其喜歡影像段落中有一部分呈現了藝術在早期庶民生活的種種面向，像是建醮時的野臺扮仙戲，或連送葬隊伍 Si-So-Mi，都是藝術的一部分。

很可惜的是我覺得最後的臺詞太露骨了，講「自己的人生要自己活過才知道」，竟稍微淪為心靈雞湯式的結尾，若是魏海敏離場時少一點臺詞，留點白該是美上不少啊……

關於臺灣京劇的創新，國光劇團在《快雪時晴帖》中最具這種政治型態的討論，很可惜這次沒有搬演魏海敏在該劇中曾演的大地之母的角色，不過也不是她的代表作就是了XDD

但《快雪時晴帖》之於我，大概就是我認為國光劇團對於這種「京劇」根源與未來的回答：現在在的地方，就是故鄉。

另外一種尋根就是魏海敏在角色中找尋定位，最後歐蘭朵一段提到角色這世是什麼樣貌、來世又是什麼型態、時是男時是女，其根本都是一致的。

最後說說舞臺、音樂、燈光、服裝設計，一開始只有樂隊的時候布景抽得很徹底，可以直探舞臺最後，這樣的設計把舞臺上下的虛實給消除了，直到最後演員下場後獨留燈光從最後方往前照向觀眾席，反而顯得觀眾像是臺上的戲子一樣，接受著鎂光燈的照射，把戲劇院座位投射在舞臺上也有同樣的感覺。
服裝設計相當得簡單，穆桂英沒有盔頭也沒有翎子，只有類似水袖的設計，卻在身段中又見風華，唸白的時候搭配走圓場，那套衣服的層次很是好看（不過其他幾件我有點看不懂）。

音樂上使用了極現代的音程，混合了銅鑼的聲響很喜歡，這次赫然發現我對當代音樂的接受度好高，感覺是在新加坡那幾個月被 SSO 樂季的一些 John Adams 或 Messiaen 給訓練出來的，這年頭應該除了荀貝格 (Schoenberg) 以外我都可以了吧，荀貝格真的好嗨喔誠摯推薦……

這場的音樂作曲是張玹，他也會幫今年 TIFA 的另外一場表演：林生祥的《我庒三部曲》作曲，好好奇他會用什麼方式創作XD

寫到這邊也累了先暫時這樣，等等多丟幾個連結上來，順便記錄一下，最後離場時遇到國光劇團的張育華團長跟王安祈總監XD

之前我在寫表坊《這一夜，誰來說相聲》心得的時候也稍微提到《快雪時晴帖》與兩岸關係：

@heterogeneous - #噗浪觀影同好會 #來去劇場 今晚去看《這一夜，誰來說相聲》，表坊重演...

關於演員劇場個人經驗爬梳的相關文章，同樣有提到由魏海敏演繹的樓蘭女：
以及被我黑特的崔氏

演員劇場的下一步？──從《樓蘭女》和《崔氏》談起

梅蘭芳在穆桂英掛帥的扮相 (網路資源)


梅葆玖在穆桂英掛帥的扮相 (網路資源)


魏海敏在穆桂英掛帥的扮相 (網路資源)


梅蘭芳在太真外傳的扮相 (網路資源)


魏海敏在太真外傳的扮相 (網路資源)


以上如果我有認錯人，那是因為我臉盲，請體諒一下臉盲人看戲已經很辛苦了QQ

走隧道這段真的很有感覺～

2021TIFA 《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將當代臺灣如詩般端上舞臺｜ 台灣國際藝術節

最近剛好新收了王安祈教授的劇本集《絳唇珠袖兩寂寞》，有空要來看一下《金鎖記》劇本！

生不逢時只有看過片段、知道大致在演什麼，卻是沒有完整看過劇情QQ

結果報導者的文章直接打趴我上面寫的那些種種，早知道就把這個連結放最上面

置死地而生──千年舞台上，魏海敏改寫的京劇伶人坐標 - 報導者 The Reporter

這篇裡面記錄了我前面提到所謂導演在乎而魏海敏並不特別留意的事。

「美麗島事件發生時，妳有沒有記憶？」、「解嚴前後，妳的生活有沒有改變？」、「妳最喜歡父親的哪道菜？是怎麼做的呢？」以魏海敏為核心進行的集體創作，團隊不斷朝她抛出問題，魏海敏常是一句：「這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呀？」王景生卻說：「我想要聽。」

舞臺上有出現了兩段導演與魏海敏對話後給的 comment，包含所謂外省人以及本省人雙方透過舞臺能有什麼樣的追尋與呈現：那些飄洋過海而沒有根、失了姓名、沒有語言的外省人及後代們，用戲劇的展演來補平那些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