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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倫也《中村倫也之非常雜談》;邱香凝|台灣角川:2022。

「一件一件丟進洗衣機,其中幾件特別折起來放進洗衣袋,盡情享受偏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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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畫|中村倫也、裝幀|宮古美智代。

「やんごとなき」這個詞在古語中有「尊貴、寶貴」的意思。「雜談」則是「漫無目的,內容空洞的談話」。換句話說,〈やんごとなき雜談〉這個名稱,正好說出我內心小小的願望,「無論多無聊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一定也具備某種寶貴、崇高的價值」。

mur書 讀嘛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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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為一團自我意識,飛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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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和合演作品的演員一起聚餐喝酒時,坐我身邊的前輩女演員說:「今天早上拍一幕時,我語氣衝了點,不好意思喔~其實是因為這樣這樣那樣那樣,害倫也多擔待了。你一定有發現對吧?」老實說,她講的原因我根本一點也沒察覺。但是下一秒,我立刻扮演起對一切了然於心的懂事後輩,這麼回答:「對~那時我就想,妳一定是太累了。」真可怕。幾十分鐘後,坐我對面的後輩女演員又說:「午休結束後,我還是睏得不得了,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和倫也哥對上視線時,心想一定被你發現了。」她在說什麼?我們什麼時候對上視線?但是下一秒,我立刻扮演起可靠的前輩,點頭說:「是吧?看妳一副快要去神遊的樣子~不過,這種狀況有時也是難免的。」超可怕。
(……)總是敏銳察覺周遭的人期待什麼,扮演符合別人需求的角色,藉此減輕自己內心的負擔,有時也會做出勉強自己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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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子與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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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懂你在想什麼。」有人這麼說我,大概是從鑽牛角尖的青春期過後不久開始的。其實有時我根本什麼都沒在想,然而,看在周遭的人眼中,我似乎是個不容小覷,令人發毛的存在。
「感覺像被你看透了。」受人如此過譽當然也有好處,只是同時招來多誤解,讓我因而灰心喪氣。最重要的是,會在與人產生摩擦的過程中受傷。
「你可以多表露一些真正的自己。」我已經自認活得坦率,卻被人說搞不懂我在想什麼,到底該怎麼做才對?要是把心裡想的全部表現出來,難道該那麼做才是對的嗎?
「你給人一種隔閡感。」要是輕易信任別人,放下警戒心,肯定一天到晚被利用。每個大人都「不知道到底在想什麼」,社會上也充滿肉眼看不見的不合理。某種程度在自己與他人之間築起一道牆,我認為是在保護自己。
「你可以多依賴別人一點。」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是理所當然的,我也只是這麼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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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破綻都沒有。」破綻這種東西只有在被看穿時才叫破綻,要是主動展現,那就不叫破綻了吧?
以上就是二十出頭幾年,別人對我的評價和我回應的答案。
(……)
內心燜燒的火種長出扭曲的芽,眼看就要在陰暗角落結出花蕾時──「開出這樣的花真的好嗎?」
我也想和周圍的人一起聊沒有意義的話題,一起捧腹大笑。可是,每當感到自己不被任何人需要,我就說不出關於自己的事了。不想被理解,甚至不曾試圖讓人理解,沒辦法好好笑出來。察覺自卑情結,又覺得自己好像快壞掉了,(……)。
接下來幾乎每天,我都在前輩聚餐喝酒時搗亂,也不怕丟臉,見人就問:「我是什麼樣的人?該 怎麼做才能輕鬆地笑出來?」四處蒐集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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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走廊,後面算過來第二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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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成為演員之後,又在這個哲學上多加一條「演主角的人,在作品中就不用說了,連私底下都是眾人話題的中心」。也就是說,從一心想獲得異性歡迎的高中時代,到一心想當主角的菜鳥演員時代,我一直都嚮往成為「被別人看臉色的存在」。
最近經常聽到的詞彙是「不好意思」。
例如拍片現場的不經意對話。因為幾分鐘前彩排時,覺得自己演技不太到位,我一手拿劇本思考,向工作人員提出詢問:「這場戲,我有點不確定對話的語氣該怎麼拿捏,在你想像中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不好意思,台詞寫得太不精準了。」「欸?不是的!我單純只是想聽大家的意見做參考。」另一天。某場有肉麻台詞的戲,我做足帥氣表情,卻稍微吃螺絲。「剛才這樣觀眾會發現嗎?還是重拍一次比較好?」我提心吊膽地問,沒想到副導演卻立刻大聲說:「不好意思,是我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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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不是的?真的假的?該道歉的人不是我嗎?我不要道歉比較好嗎?
我似乎在不知不覺之間成為「被看臉色的人」了。難道高中時代始終沒有達成的「高中再次出道計畫」,歷經十七年的歲月,終於展現成果了嗎?原本以為嚮往已久的「窗邊的位子」坐起來會很舒適,沒想到……怎麼說呢,這種心情。人家一道歉,對話就此中斷,往往讓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尷尬。被別人看臉色教我坐立不安。比方說,有人拿椅子請我坐,我只好說自己「喜歡站著想事情」,婉拒對方好意(其實明明很想坐下)。遇到誰稱讚我,也會馬上轉移別的話題說「對了,上次那個」(其實明明很想被稱讚)。忽然發現「大家這麼看我臉色,我會不會被當成難搞的男演員了」不由得擔心起來(這樣已經很難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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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錯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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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老實說,我一年比一年搞不清楚了。所謂演戲,所謂人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舉例來說,面對一個新角色時,要是以前的我,大概會先做好人物設定,讀劇本想像「如果站在他的立場,我會怎麼做?他為什麼會採取這種行動?」如此詮釋角色,找出答案「原來如此,正因內心存在這種情節和欲望,所以做出那樣的言行舉止,我懂、我懂。」可是最近,卻沒辦法像這樣推論出答案了。即使一再思索,會在某個時刻湧現「人類的想法真能這麼輕易斷定嗎?」的疑惑,思考就此停滯不前。甚至火上加油地懷疑起台詞「該不會不是他的真心話吧?」這麼一來,原本站在眼前的角色,就像忽然掉進地面的大洞,眼前剩下黑暗不可見底的巨大深淵,令我錯愕不已。不管怎麼叫他都沒有回應,結果我只能沿著洞口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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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抱持起這樣的疑問,是因為一路上走來遇到許多人。(……)我想,過去我大概下意識地把遇到的人擅自放進抽屜,分門別類管理。(……)要是不這麼整理,我大腦裡就會亂得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人溝通交流。因為亂得沒辦法安心。然而,讓我開始思考「難道那些資料夾只是我自已希望對方呈現的模樣?」因此,就連現在必須面對的角色,我也擔心起「該不會只是我自以為懂他,其實什麼都不懂?」對自己的事情也一樣。有時,我心裡會同時存在兩種相反的情感。比方說,開心與無聊、高興與悲哀、想守護與想破壞。每每發現的瞬間,我都會一陣恐懼,卻無法說明為何心中會有兩種極端的東西,也無法理解。有時會在無聊的事情上愛面子,有時也會撒很快就被揭穿的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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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成為太陽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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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為什麼最近我會想「成為溫柔的人」,是因為領悟到自己得當個「像大人的大人」才行了。雖然年過三十還被歸類為「新一代演員」,在拍片現場,無論工作人員還是合作演員,不知不覺中,年紀比我小的人愈來愈多,無論工作或態度,我都是人家眼裡的榜樣。身為「主角」,不但要背負起整個作品的責任,由我確立工作現場氣氛的機會也愈來愈多。要是因為我的狀態不好而害誰受傷,就太幼稚了。再說,我也希望自己能為工作現場製造沒有任何人需要看人臉色的自在氛圍,嚮往成為別人心目中「和這個人工作很開心,很有成就感」的演員。
包括這篇連載文章在內,我在各種訪談中說的話,都有可能被誰撿拾起來、放在心底,當成精神糧食。既然有幸站在這個稍微有影響力的立場,若是我的言行舉止能為誰帶來笑容就太好了。或許再年長個幾歲後,我身上的稜角也能磨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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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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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以為,我是個「按照自己步調走」的人,其實,我不是天生這樣。看似我行我素的表現,後天發展出一種類似「結界」的東西。和只要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的學生時代不同,出社會後,經歷各式各樣的狀況,有時感受到工作現場的壓力,有時被社會上莫名其妙的不合理耍得團團轉,或在碰巧「走運」時以為靠的是自己的實力,之後卻被狠狠打臉,一再造成內心的慌亂與苦惱。每次都因為這樣沮喪退縮,工作表現失常,還厭惡起自己的膽小懦弱。如果隨時隨地都能發揮實力才稱得上專業,以我的狀況來說,首先必須培養不受緊張、不安、自負、過譽等各種外在因素影響,發揮純粹實力的「平常心」才行。領悟到這點之後,一番摸索的結果,我得出的答案正是「扮演一個按照自己步調走的人」。換句話說,其實直到現在,我還是會為一點小事內心慌亂不安。只是沒有被周遭發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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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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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成不變的居家防疫生活雖然我過得自在的,差不多也開始覺得「過意不去」了。(……)想像他們的生活,揣摩他們的想法,不由得一陣愧疚,反省自己「過得這麼開心真的好嗎」?飲水思源,我現在多的是時間。(……)明明也只經過一年,每次季節流轉,都有種「睽違許久」的感覺,這是為什麼呢?五月本人一定也想傻眼地說「你每年都講一樣的話」。對了,最近一直待在家裡所以沒發現,曆法上已經迎來「立夏」了呢。立夏,二十四節氣中代表夏日即將來臨的節日。雖然不知道是誰在什麼時候發明的,我很喜歡二十四節氣和分得更細的七十二候。曆法上的數字正確而單調,卻能從中感受到溫暖。不只是單純的區隔季節,還下一番令人產生親暱感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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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幅除了幸福之外沒有其他詞彙可形容的景象,我的雙眼竟在不知不覺中盈滿淚水。「欸?為什麼?不會吧?我怎麼哭了?」自己都莫名其妙。慌亂低下頭,再抬起頭已不見情侶身影。這情緒是怎麼回事?回到家前,我一直邊走邊思索原因。既不是渴望與人接觸,也沒有想起什麼傷心往事。那到底為什麼流眼淚?想想看,再想想看。「難道是鬆了一口氣嗎?」看來,我好像是獲得某種安心感。讓我心裡有什麼溢了出來。或許我給自己的壓力比自己以為的更大。在與我無關的地方,四季依然流轉,愛依然萌生。去年的五月和今年固然不同,明年的五月和今年也不會一樣。一定沒問題的,剛嶄露頭角的夏日,好像順便為我帶走身上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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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寶貴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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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那時無法在任何地方找到「幸福」。以我的狀況來說,是出於自尊太高導致的焦慮不安就是了。和活躍於影壇發光發熱的同輩演員相比,二十五歲前的我只能一直待在房間裡悶悶不樂。心想自己明明可以做得更好,明明應該獲得更多東西,受到更高評價才對。光就數字和外表跟周遭的人相比,不是陷入嫉妒就是虛張聲勢,擅自增加假想敵。把自以為「理所當然」的標準愈拉愈高,理想與身處的現實落差就愈來愈大,我也愈來愈痛苦,愈來愈無法自我肯定。其實只要知道自己能為誰派上一點用場或許也就夠了,當時的我卻沒有這麼想的餘力。說來丟臉,每天用廉價酒精催眠自己,過墮落的生活。後來救了我的,是學會「放棄」這件事。放棄為了讓別人理解而美化出來的自己,放棄為了消除當下的不安而欺騙自已的行為,放棄與人無謂的比較,放棄假裝沒看到因此沮喪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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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爆炸喜歡中村倫也在《中村倫也之非常雜談》裡寫的各種比想像的還亂七八糟的思考片段。不是中村倫也的文筆多好,顯然他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怎麼想的就怎麼寫下,真的就是非常隨筆的雜談。很日常,很瑣碎,都是在寫他自己的事──如他說的,充滿自我意識,他想、他覺得與他認為的等等,可是就是好看,想像不到的有趣,像是在看感興趣的人在說有趣的話題,或是將不感興趣的話題說得很有意思;「繼續以我的方式背叛大家的想像」。一本收錄三十篇文章的散文集被我貼了三十幾張便利貼,不只幾乎每篇都喜歡,每篇喜歡的也不只一段,其實一月看完也看了三遍,想說太喜歡就不整理書摘了。不過,在一個人的夜晚寂寞得「寵物欲」二十四小時營業中的中村倫也宣布結婚了,於是,想要祝福他與水卜麻美「接下來也能繼續這樣生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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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中村倫也在散文集裡用文字扮演一個真的很迷人的角色。演一個成為演員超過十五年的演員(?),覺得繞路、走得跌跌撞撞、遍體鱗傷的人生比較符合他的風格;總是咬一口就膩了的他,對演員的工作認真了──「所有體驗過的事都能成為武器」,成為在繞路的、無法歸類到任何一個抽屜的「交錯混雜」的演員。成為「被看臉色的人」,也許感到不安與寂寞,可是,讓別人看自己多少臉色,就付出更多努力照顧周遭的感受。不要視為理所當然,也不要迷失自己。「要是生日當天也能度過跟今天一樣的日常就好了。工作空檔收到兩三封跟我說生日快樂的信就好了。當天晚上,心中也能上映一場色彩繽紛的夢就好了。」中村倫也也說,「這種程度的幸福,對現在的我來說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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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樣的人?想成為怎樣的演員?希望自己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樣的前輩或後輩?想像自己的形象給人怎麼樣的感覺?希望自己呈現的是什麼模樣?──看似我行我素、按照自己的步調走的中村倫也,經常被評價為「因為很溫柔」,所以想成為溫柔的人,或許是受到扮演的角色影響,其實只是無暇顧及太多,或是什麼都沒有想。小時候是個非常溫柔的孩子,後來卻完全無法信任他人,把所有人當成假想敵,身上貼滿各種標籤,就像插滿倒刺的多角形,「這種性格真的很麻煩,不過,既然已經是這種性格了,也沒辦法。」活得不得要領,才想貼近無限色彩中的每滴顏料,希望磨掉身上的稜角,希望說過的話被撿拾起來;才華不如人,才養成先思考才行動的性格──雖然也想成為什麼都不想就站得出來的演員;怎麼能夠不期待,單純欲望「想做得更好」的中村倫也將要開出怎樣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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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算不願意也早已發現,自己有點異於常人。」中村倫也曾經是個當記者問他「請用一句話表達扮演的角色」時,最後給出的是「無法用一句話表達」的答案的演員。現在雖然把「平常心」視為最高指導原則,但因為不是歌手也不是音樂人卻參加NHK紅白歌唱大賽,所以讓他以「平常心」建立的「結界」幾乎解體;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是紅白就特別待遇,可是,畢竟是紅白,讓他一直想──想回家軟爛。高中時因宇宙而獲得救贖,在想「為什麼自己會誕生在這個世界?我的人生意義是什麼?我在的這個世界是怎麼一回事?」時,以宇宙看自己的渺小因而心想,「就算活得隨便一點也沒關係」。在行事曆中離現在最近的空白處,寫下「散步」,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感覺遲鈍的他問自己,「是否還好好擁有當時的純粹?是否把最重要的東西趕到心底最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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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多刺、想成為溫柔的人、希望能自然而然地做到的中村倫也,覺得自己個性乖僻,覺得流在天真爛漫的前輩演員A的身體裡的水,跟流在他身體裡的水種類不同(?);「她的是富士山麓湧現的清泉,澄澈乾淨,令人心曠神怡。我的則是混雜落葉的雨水,得先經過淨水設備過濾後才能端到人前。」也好奇吃什麼才能像後輩演員B一樣隨和地炒熱現場氣氛,「在片場的我每次去茶水間都在吃自己帶來請大家吃的零食,完全無法向他看齊。」為了善用時間做有意義的事而早起打掃,只是單純想告訴自己,「最近太常受人恭維,其實我過的是腳踏實地的日子喔。」等洗澡水放滿時不小心睡著了,「每天都犯一樣的錯,為什麼相信自己『今天一定不會』呢。」把自己當成昆布泡在浴缸裡,「想像自己泡在浴缸裡的身體正釋出滿身的疲憊成分。今天的我一定能熬成一鍋很濃的湯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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