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永杰
  
   7 / 30 / 追憶

  夜半時分,拼湊念想零碎。
  為永別致歉、為重逢言謝。
陸永杰
陸永杰

  
陸永杰

  ……
陸永杰

  還沒到家,飄來的飯菜香便代為迎接他們。

  手牽手的兩個小小身影,一前一後跨過門檻。偷偷瞄一眼身穿大紅圍裙的忙碌背影,肚子咕嚕嚕的叫出聲響。
  將兩個人的書包,放在客廳的木頭長椅上,林添紘笑著摸摸妹妹的頭囑咐:「昕、你先去洗手,哥哥去收衣服。」
陸永杰

  轟隆隆、轟隆隆。廚房的抽油煙機有著大嗓門。
  跟屋外隱約的雷聲呼應,阿嬤似乎沒有察覺動靜。

  聽新聞說會做風颱,學校今天特地提早放學。不想麻煩阿嬤來接他們,兄妹倆便一起開開心心的回家了。
  平時,阿嬤都會算準時間,先把晚餐大概準備好,再去接他們,林添紘總是想,阿嬤怎麼來得及做那麼多事呢?
陸永杰

  「好!」林巧昕笑得燦爛,乖巧點頭。

  趁妹妹去洗手,林添紘快步跑到院子。
  烏雲已逐漸靠攏,他踮起腳尖,將曬衣繩上的衣物收下來;阿嬤買給他們的衣服很多,自己卻只捨得穿同一套。

  整理完畢後,他和林巧昕會合。
  兩人極有默契地放輕腳步,躡手躡腳溜進廚房。
陸永杰

  靠牆的摺疊桌,裝白飯的電鍋已跳起;一鍋排骨燉菜頭湯,清澈甘甜;剛蒸好的鱸魚飄著冉冉熱氣;金黃色的荷包蛋躺在圓盤就位;外表焦香的香腸,切成方便入口的片狀。

  兄妹倆嚥了嚥口水,對看一眼,伸出手——
  「唉呦、兩個枵鬼!講過幾若擺袂用直接用手提!(兩個貪吃鬼,說過多少次不能直接用手拿了)」
陸永杰

  離香腸僅僅一手之差,在阿嬤略顯無奈的喝斥下,兩人趕緊縮回手,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把手背在身後。

  不曉得是早就發現了,選擇任由他倆胡鬧,還是剛留意到,有兩個貪吃鬼在身後鬼鬼崇崇。最後端上桌的是絲瓜和大陸妹,加上兩道翠綠色,一桌豐盛的菜式直讓人食指大動。

  阿嬤微笑,拿來三人的碗筷:「食飯囉。(吃飯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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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巧昕只在學校裡挑食,拿起湯匙,把阿嬤夾入碗內的東西都往嘴裡撈,兩邊臉頰塞的圓鼓鼓的,十分滿足。
  猶豫地偷瞄正中間那盤魚,林添紘不住開口:「你是按怎閣煮魚?這足貴欸餒。(你怎麼又煮魚了,這很貴耶)」

  「咱孫仔考頭名閣袂當煮魚,無袂啥物時陣才通煮?(孫子考第一名還不能煮魚,不然要什麼時候才行)」
  阿嬤皺眉瞅了他一眼,一臉『怎麼問這種蠢問題』,筷起筷落,兩塊剃刺的雪白魚肉落入兄妹碗中。
陸永杰

  「魚魚好吃!」林巧昕不明所以,笑容甜美。
  「著、所以恁兩個攏愛加食一寡,才會共魚仝款巧。(對、所以你們兩個都要多吃點,才會跟魚一樣聰明)」

  阿嬤邊回應孫女,邊不斷給兩人夾菜添飯。
  眨眨眼,林添紘也伸出筷子,小心、不熟練的挑開細刺,夾一塊給阿嬤,彎起桃花眼,露出和妹妹相似的笑靨。
陸永杰

  「阿嬤嘛愛加食一寡。(阿嬤也要多吃一點)」

  聽到他的話,阿嬤失笑,搖搖頭:「我是老歲仔,食這傷介討債啊。(我一把年紀,吃這個太浪費了啊。)」
  即便這樣說著,年邁的人仍是露出與年幼的孩子相仿的笑,用微微顫抖的手,將那口魚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陸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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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風雨襲來,聲勢浩大。
  年代遠久的老房勉力支撐,天花板浮躁著,從牆角滲進淺淺的水痕;加釘木板的窗猛烈搖晃,風灌入縫隙。

  嗚呼…嗚呼……像是誰的哭聲,號著悲鳴。
  鋪涼蓆的床板冷硬,在雨夜格外冰涼。林巧昕用棉被把自己裹成一團,睡得並不安穩,時不時便囈出夢語。
陸永杰

  他討厭下雨,從以前就討厭。只要聞到降雨前,空氣中煩悶的濕氣、只要聽見似是永無止盡的雨聲,便厭惡至極。

  隔著棉被輕拍、安撫,他知道妹妹害怕雷聲,容易被嚇哭,所以當看到閃光劃過窗外,室內豁然明亮,他就會摀住妹妹的耳朵,直到與心跳接近的震顫滿滿遠離,完全失去蹤跡。

  「沒事、沒事、別怕……」輕聲的,他說。
陸永杰

  不要怕。
  那亦是他對自己說的話。

  躺在妹妹另一側的身影忽然有動靜,向來睡很沉的阿嬤緩緩坐起,挪動到他身邊。他驚慌失措,自己不該說話的。

  「失禮,我毋是刁工共阿嬤吵起來欸……」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把阿嬤吵起來的)」
陸永杰

  壓低聲音的歉語,很快淹沒於雨聲和阿嬤輕緩的笑聲。一隻遍佈皺褶、傷痕累累的手,撫過他的頭髮。
  一遍、一遍、又一遍。無比溫柔。

  「我哪有可能怪你,莫想遐爾濟。」
  「(我怎麼可能怪你,不要想那麼多)」
  指尖輕輕捏了他的臉頰,阿嬤瞇起眼。
陸永杰

  那雙手,不厭其煩洗淨每件衣服;
  那雙手,煮好無數頓豐盛的晚餐;
  那雙手,牽著他們蜿蜒好幾條路;

  那雙手,包紮過傷口、呵護過疼痛、輕拭過悲傷、給予過肯定、擁抱過溫暖、撫平過恐懼,然後,堅定的相握。
  滿是皺紋、傷痕累累、義無反顧。
陸永杰


  月娘光光掛天頂 嫦娥置那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底學行

  看你會走 看你出世 相片一大疊

陸永杰

  輕柔的,阿嬤微啞的聲音,唱著他們所熟知的歌曲,那是他們從小聽到大的曲調,是屬於他們的美好。

  響雷遷徙、落雨終息。
  歌聲迴繞在小小的房間裡,填補牆面滲漏的裂痕、牢固窗板虛浮的搖曳,安定、踏實、溫柔,緩聲述說。
陸永杰

  不知不覺,年幼的他闔上雙眼。
陸永杰

  
陸永杰

  不知不覺,成年的他,睜開雙眼。
陸永杰

  透明淚液浸濕枕套。
  緩緩眨動濕潤的桃花眼,他望向床邊,隱約地,簾幕搧入屋內的月色,將輪廓映的既模糊又清晰。

  他想起身,想叫喚出口。
  更怕這是場會輕易戳破的夢。
陸永杰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阿嬤。」泛著哽咽的哭腔,他說。
  我很想你。一直,很想見你。

  想起你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那天。
  想到那把刀很深很深的沒入你的身體,想到你被血跡染紅的衣襬,想到你逐漸蒼白、毫無血色的臉。
陸永杰

  可是,我想不起來了。
陸永杰

  我想不起來你笑起來的樣子,想不起來你煮的菜是什麼味道,想不起來你會用什麼聲音、什麼語調喊我阿紘,想不起來你生氣教訓我們的樣子,想不起來你愛看的電視、常唱的歌……

  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想不起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想去見你,可是他們不願意告訴我,你葬在哪裡。我甚至連你不在的事都忘記了,對不起。
陸永杰

  微微一笑,阿嬤伸出手,撫摸他染過無數次,蓬鬆微捲的酒紅色髮絲,然後,抹過他的眼角,輕捏他的臉。

  有些冰涼。和往時不同。
  他清楚不過,那便是他們的相隔。
 
  彷彿讀懂他未說出口的所有話,她說:
  「阿紘,我哪有可能怪你。」
陸永杰

  啊、原來是這樣。

  阿嬤會微微拖長尾音,而又有些上揚的聲調,溫柔的,喊著他的名字,告訴他,沒事的、不要怕,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就算忘記了,也沒關係。
  我從來都不怪你。
  你和巧昕,都是我最重要、最疼惜的孩子啊。
陸永杰

  「好好仔睏,明仔載閣欲上班。」
  「(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上班。)」

  隔著棉被,那隻手輕輕拍著。
  然後,柔聲唱起,那首已然模糊的旋律。
陸永杰


  望你精光 望你才情 望你趕緊大

  望你古錐 健康活潑 毋驚受風寒

陸永杰

  歌聲縈繞在安心的房間裡。
  重拾支離破碎,黏貼、弭平,無比溫柔。

  於是,嘈雜紛亂的聲響逐漸消停。
  ——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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