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去劇場
2021/1/16 本事劇團《崔氏》

這部從宣傳詞就讓我感到些微困惑：亙貫天地、以旺盛生命力來自我折磨的超強女性「崔氏」，實在跟我對《爛柯山》的印象不太相符。

原本沒有打算看，但因為朋友要去，我也趁機把兩廳院系統最後的戲曲人五折券用掉。

看完的心得，嗯，果然微妙。

四、五年前看完《賣鬼狂想》後，再也沒有看過邢本寧的劇本，畢竟《賣鬼狂想》的劇本不夠工整一直讓我很在意XDDD
不管是賣鬼狂想或是崔氏，都是從傳統經典進行發想並移植，賣鬼狂想取材自定伯賣鬼，崔氏則取材自爛柯山，於我而言兩者最大的共同特色是：演員救了整部戲。

賣鬼狂想有陳清河、崔氏有黃宇琳。

黃宇琳的每個動作身段都很美，拉椅子時彷彿把椅子當成水袖的延伸，幻想自己的夢境時，用各種暗示抒發了自己的慾念，該有多少春光暗流轉；演繹時收放自如，戲曲跟戲劇切換流暢，唱念之間轉得非常快，眼神也是分秒皆有戲。

最驚豔的是「我以為」後隨即接上「我會哭」，還用傳統戲的唱腔唱了一段領悟，
一段近乎歇斯底里的「解鈴人」（應該是這三個字希望我沒聽錯XDD）馬上又換回失落的模樣。

然而劇本卻是大大的可惜。

對於《爛柯山》那朱買臣休妻的故事，大眾最熟悉的莫過於「覆水難收」的馬前潑水。

我自己大三的時候因為協助教授做研究的關係看了各種劇本，各種朱買臣與各種崔氏，刻薄的、忍無可忍的，看到最後各種崔氏的形象全部混在一起，但不管怎樣，能對這種見不到未來的婚姻容忍二十年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然而我依然不會用「以旺盛生命力來自我折磨的超強女性」這樣的詞形容崔氏）

有人偏愛上崑的版本，我卻覺得蘇崑的版本也立體，該是悲劇，然而又那麼黑中帶白、白中帶黑，故事呈現灰色的、溫潤的、有情的，朱買臣最後說上一句：崔氏啊崔氏，你為何弄得這般光景？
沒有額外諷刺，敦厚卻更顯惆悵。

不排除這樣的觀點是受我當時的教授影響，但上崑的版本對我們來說都太放了一點，蘇崑稍微比較內斂。

再回到《爛柯山》與《崔氏》的比較。

《爛柯山》裏頭的崔氏面對的是丈夫49歲仍無功名，所以選擇休夫，休夫後前夫飛黃騰達，以為前夫前來迎娶卻是癡夢一場。
《崔氏》裏頭的Tracy卻是從年輕等待一個男人到老，老了終於等到男人回來，男人卻已是疾病纏身，於是她花盡積蓄也要讓男人治病。

崔氏和Tracy的相似度實在太低，在Tracy身上我找不到崔氏的影子，這樣的移植套用無法說服我。

如果扣掉崔氏的部分，單講Tracy，這依然不是會讓我感動的故事，Tracy強調「愛是自由的」、女性主體意識抬頭，但Tracy實際上應該更符合長輩對傳統良家婦女的想像才對：癡傻地等一個男人，等到20年過去夢都沒醒，甚至最後還要花錢救他。

當然可以說即使被傷害依然願意等待是勇敢的，但這愚勇在21世紀卻是大大的不合時宜。

〈癡夢〉一折前，崔氏至少逼休時曾勇敢了這麼一場，替自己寫下休書離開朱買臣。
Tracy的勇敢則是用在「勇敢做夢」上，有別於〈癡夢〉夢境中的狂喜，Tracy簡直像是二十年來都在自欺欺人，因此Tracy入夢時的片段反而沒這麼震撼有力度，就只是留有充滿不合時宜浪漫感的癡人說夢罷了。

崔氏還可以說有比較黑暗的一面，至少可以說她兇悍（某些版本則可以說她貪婪），但Tracy根本溫良恭儉讓啊，兩個人完全不在同一個維度上，這種比較很難成立。

我看的是週六晚場，果不其然有觀眾問了崔氏和Tracy的連結，編劇說她每一場都碰到這個問題。
（那就是因為大家都找不到連結啊……）
根據編劇自己的講法，崔氏被人詬病，而她就想要找一個現代的「罪」同樣安在Tracy身上，最後她找到的、Tracy的罪是「對於情感太過外放」。

真的、真的，沒有辦法，說服我。
崔氏跟Tracy不是counterpart啊。

邢本寧似乎(也)是基督徒，她在劇的開頭引用了約翰福音八章關於行淫婦人的故事，「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他。」
問題是，我還是找不到Tracy到底做錯了什麼啊，勇敢追愛錯了嗎。(哭

於是，在扣掉這個劇本的硬傷後，本事劇團的《崔氏》只剩下黃宇琳炫技以及老歌同樂會的成分了。
（就別提為了服務各年齡層的觀眾，所以歌單從五零年代橫跨到現代，時代考據不對看了有夠出戲）

同樣是講年代沒落的事、同樣是等待的事、同樣是老歌同樂會，《麗晶卡拉OK的最後一夜》還比較好看一點，至少沒有突如其來的說教感。

寫到這邊也花了我太多時間了，一直翻文獻好累，剩下的戲劇批評推薦看黑特劇場的文。

黑特劇場

談《爛柯山》各種改編的論文，我個人覺得這篇論文很好看XDDD

論《漁樵記》、《爛柯山》之主題變奏與 文學意象─兼考述改本選本與崑劇表演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