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ven
來說說小說中的用詞──「精確性」和「易讀性」的分野與抉擇。
Ps.注意:本噗可能帶髒字。
小說創作 文手 原創 二月河 嫡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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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在噗浪上看到一個噗,依稀記得是問大家,如果在架空奇幻小說裡看到角色說「小兔崽子」,會有什麼感覺。這個噗想講的便是這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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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門了回來再說 XD
西瓜牛奶成癮者🝱Ϙ小路
如果把異世界的人說地球的語言視為作者有翻譯過的話,那這個譯者沒有做到貼合語境吧。
火華、今天寫字了嗎
可以接受,但問題是在什麼情況下、由誰來說。
我有看過一部奇幻小說,有衛兵對胡鬧的祭司學徒說:「佩瑞蘭卓的兔崽子啊,你在幹嘛?」因為符合角色地位會說的話,所以可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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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詞所提供的資訊除了意義之外,還可能帶有時代、地域、文化與政治色彩。因此創作時,若僅依意義選用字詞,未將故事的時空背景和角色的性格、成長環境納入考量,輕則使讀者因閱讀不順、情緒抽離而出戲,重則使讀者瞬間倒彈三尺決定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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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不是說所有創作都要全然配合該故事設定的時空背景。若真這麼做,寫春秋戰國故事的人一定會哭出來。就算作者筆下的劇情和用語完全符合該時空,在「考據」項目獲得滿分,故事沒有一個人能看懂也是枉然。(如果想體會這種感覺,試著去搜尋一段《尚書》和《詩經》來看看。)文學畢竟是一種表達方式,在符合設定的情況下,仍必須讓讀者能夠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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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公司裡產品設計部和業務部常常意見分歧那樣,在創作中,「精確性」和「易讀性」也常常互相違背。要把故事說得逼真,說得寫實,最好作者整個消失不見,只呈現故事就好。但是一個故事再怎麼真實、文字再怎麼精確,若作者絲毫不考慮讀者能否看懂,其宿命就和荒原上無人能解的千年碑文一樣,永遠得不到人們的了解與愛,唯有默然風化而已。「精確性」和「易讀性」的分野到底應該在哪裡?我們不妨看幾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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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五哥推車推得筋疲力竭,剛坐到路邊石頭上脫靴刮泥,不防被守在御輦跟前的鄂倫岱一眼瞧見,縱馬過來,照背就是一鞭子罵道:「日你奶奶,我看就你最懶!起來!爺還顧不上息歇,你怎麼就敢躲清閒?沒見萬歲的車廂板鬆了麼?去砍個楔子安上!」
  張五哥橫著眼盯視鄂倫岱許久,扭頭便走。至松樹林子裡,他很狠劈下一大枝松枝,拖到御輦跟前,相了相,用刀削出一個木楔子,在榫子前比量比量。鄂倫岱見他不服氣,越發連聲催罵道:「喪門神!你磨蹭啥?快尋個石頭砸呀!」
  「你咋乎個啥?」五哥再也耐不住了,「閉住你那臭嘴,有威風回炕頭衝你婆娘使去!木楔子不比量就硬塞,車子弄壞了算你的算我的?主子就在裡頭坐著,輪著你大呼小叫?我是你的奴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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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出自《康熙大帝‧亂起蕭牆》上。現在我們把這一段故事的部分字詞代換一下,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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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五哥推車推得筋疲力竭,剛坐到路邊石頭上脫鞋子刮泥巴,不防被守在皇帝車轎跟前的鄂倫岱一眼瞧見,縱馬過來,朝背上就是一鞭子,罵道:「幹拎老師咧,我看就你最懶!起來!拎北還顧不上休息,你就敢裝死?沒看到皇上的車廂板鬆了嗎?去砍個楔子裝上去!」
  張五哥橫著眼盯視鄂倫岱許久,扭頭便走。至松樹林子裡,他很狠劈下一大枝松枝,拖到皇帝車轎前,看了看,用刀削出一個木楔子,在榫子前比了一比。鄂倫岱見他不服氣,更是連聲催罵道:「掃帚星!你磨蹭什麼?快找個石頭砸呀!」
  「你是在叫三小啦?」五哥再也耐不住了,「閉上你的嘴,有脾氣回床上對你老婆發啦!木楔子不比一比就硬塞,車子弄壞了算你的還是算我的?主子就在裡頭坐著,輪得到你大呼小叫嗎?我是你的奴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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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發現,改寫版變得比較平易近人,比較「現代」且「易懂」了。雖然用「皇帝車轎」取代「御輦」,多少損失了「輦」字用於形容古代皇帝或貴族車轎的嚴整與雍容感,變得較囉嗦且不精確,但這損傷就和用「鞋子」取代「靴」那樣,儘管文字的精確性有些受損,對讀者──尤其是文化水準不高的讀者──來說卻更加易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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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考量故事的時代背景和角色的出身,有些改過的字詞明顯不適當。這一段故事背景是清康熙年間,發生在北京城,鄂倫岱是滿人子弟,說滿語或北京話。張五哥設定上是山東人,在京做侍衛自然也得說北京話。可是「幹拎老師咧」和「拎北」明顯是閩南語,出現在這兩人的對話中,便顯得非常突兀不合理。相較之下,「炕頭」變成「床上」雖也屬專用字義的損失(「炕」是中國北方用磚或泥在屋裡砌成的臥榻,和現代泛稱的「床」並不相同),反而只是個小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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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京城稍靠南的地方主要是二等官員的府邸,西邊有條街,名喚將軍街,只因這條街上座落的多半是將軍府邸。比如二品懷恩將軍董家,三品威烈將軍凌家,三品雲麾將軍吳家,都是比鄰而居的。這些將軍或有實權,或者只是個閒散的封號而已。
  董府坐北朝南,是個五進的大院子,與他對門的即是凌家。不過凌家前兩年被派了外調,是以舉家都遷去了山東,聽說只有一個小姐留在了京城外祖家中。
  董家第五進有幾個小院,皆是小姐們的住處。最大的一個院子是曲苑,裡邊還有一個小小的荷花池,每到夏日,白色的粉色的荷花,或是含苞欲放、或是盛開搖曳,滿院子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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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正是六月初的黃昏,天上飄過被夕陽染成濃烈胭脂色的雲霞,晚風輕輕襲來,送來一片涼爽。荷花池東邊有座精巧的假山,假山下靠池邊設著一個石桌幾個石凳,凳上鋪著竹面的椅搭。
  一個淡湖藍色的身影坐在其中一個石凳上,似乎在埋頭看書。
  院子入口處,一個穿著青色衣裙的人影匆匆闖了進來,細看,梳著雙丫髻,應該是個小丫頭。她邊快步走著,邊大聲叫嚷著:「小姐、小姐。」
  坐著的女子身子稍微一挺,彷彿嘆了一口氣,在抱怨小丫鬟莽撞。
  屋子裡相跟著出來了兩個穿紫衣的女孩兒,瞧著大概十五、六歲,都有一種青春的朝氣和明快。那個瓜子臉的眉毛微蹙,面上閃過不快,低聲叫道:「淺草,妳作死呢,總這麼毛毛躁躁的,回頭看葉嬤嬤不剝了妳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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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是《嫡女策》的開頭,改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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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京城南多二等官員府第。城西「將軍街」之名,便是因此地官員職銜而得,如二品懷恩將軍董家、三品威烈將軍凌家、三品雲麾將軍吳家等,不論有無實權,均比鄰而居。凌家兩年前外調,舉家遷往山東,聽說只有個小姐留在京城外祖家中。
.  董府在凌家對門,坐北朝南,是個五進大宅。第五進乃小姐居處,其中最大的院落是曲苑,裡邊小荷花池年年夏日滿是白的粉的荷花,或含苞欲放,或盛開搖曳,敷著一院子沁人心脾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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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的黃昏,滿染夕色的雲霞滿天,晚風送來一絲涼意。荷花池東有座精巧假山,假山下池邊設著一套石桌石凳,石凳上鋪著竹面椅搭。一個湖藍色身影坐在石凳上,正埋頭看書。一個青衣人影匆匆進來,是個梳著雙丫髻的丫頭。她快步走來,嚷嚷道:「小姐、小姐。」
  坐著的女子不言不動,只輕歎口氣。屋裡兩個十五六歲紫衣女孩兒相跟而出,那個瓜子臉的眉毛微蹙,低聲道:「淺草,你作死呢,總毛毛躁躁的,回頭看葉嬤嬤不剝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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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後因用字減少,資訊量仍大致一致,因此密度提高,顯然沒有原版易讀好懂,但稍稍去除了較瑣細的部分,如將「大聲叫嚷」直接改為「嚷嚷」。綿綿密密的景物描寫被精簡化,為了降低作者的存在感,凡是較刻意帶鏡頭指引讀者觀看、對讀者解釋介紹的用詞如「細看」、「『應該』是個小丫頭」、「『彷彿』嘆了一口氣」、「瞧著」等也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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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去睡覺,明天繼續 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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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語未終,便聽夾道東屋門「咣」的一響,豁然洞開,接著一盆子洗澡水「嘩」地猛潑過來。胤祥驚得向後一跳,猝不及防間哪裡閃得開?從頭到腳淋得落湯雞似的。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姓胡的!你忒欺侮人!一路上三番五次來纏!我們樂籍有樂籍的規矩,賣唱不賣身,這是有言在先的!一個女人洗澡,你左一趟右一趟在這轉悠個啥?」說著,從東屋門跳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散著濕淋淋的長髮,穿一件撒花長褲、上穿月白坎兒,瓜子臉上略有幾粒雀斑,清秀的眉目間帶著怒氣,配著雪白的膀子,煞是鮮靈。女子來到胤祥面前,正要再罵,才看見是弄錯了人,一時愣住,竟沒說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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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祥被兜頭澆了一盆子洗澡水,心中十分惱火,待及聽了這女孩子的話,方知是另有緣故,誤打誤撞讓自己碰上了。見這女子提著盆子,訕訕地低著頭,臉紅到脖子根兒,越發顯得楚楚動人,便道:「這是怎麼說?虧得是夏天,要是十冬臘月,你給我來這麼一下子,不就要了我的小命兒?」那女子見他取笑,越發不好意思,蹲著身子福了福,吶吶道:「我實在不是有心。這......這怎麼辦呢?你打我兩下出出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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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仍出自《康熙大帝‧亂起蕭牆》上,是原版描述十三阿哥胤祥初次見到阿蘭的情景。同一本書的官方改編版將同一段改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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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聽裡面傳來一個女子的怒罵聲:「姓胡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姑奶奶我在這裡洗澡,你左一趟、右一趟地來這兒轉悠,安的什麼心?告訴你,姑奶奶我賣唱不賣身,你再不規矩,小心姑奶奶我報復你!」胤禛和胤祥聽這女子罵得潑辣,呆呆地停住了腳步,卻不防,一盆洗澡水從院牆裡面潑了出來,把胤祥從頭到腳澆得像落湯雞一樣。他正要發火,院門「咣」地開了,衝出一位披頭散髮的青年女子來。那女子一見這情景愣住了,連忙賠禮說:「哎呀,小女子認錯人了,得罪了公子,萬望不要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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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讓我們單純看阿蘭說的話就好。在原版她謾罵「姓胡的」仍有顧忌,畢竟「姓胡的」是暫時的管理人,阿蘭也非一般百姓,而是身在樂籍,地位卑賤。改編版為了強化她的潑辣,讓她口口聲聲「姑奶奶我」個不停,還喝斥姓胡的「你再不規矩就小心點」,地位顛倒、情緒誇大,變得不合理了。再者,她發現潑錯人時,原版的對答是「你」呀「我」的,明顯還不太懂應對禮數,這十分合乎故事設定,畢竟阿蘭出身樂戶,身分微賤、沒讀過書,也不懂應對進退,這時才剛被買來,未經培訓,眼前的胤祥是扮做進京趕考的舉人,沒亮出身分,讓阿蘭誤以為他只是個一般人而你我相稱並不奇怪。但改編版刪掉了活色生香的畫面,又把阿蘭的回話改得頗為文雅,彷彿讀過書、有點見識的人回話那般得體,便不符設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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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的對話和與他人的互動,都必須符合這個人物的身分、成長環境與性格。一個清代的北京人或者山東人不會講閩南語,一個樂戶出身的女子在學習應對進退前也不懂敬語。改成人人可以理解的字詞,或許能讓更多人看得懂,或者因為有親切感而願意看,相對來說也就不可避免的要損失人物的性格和真實感、降低文字的精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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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實生動與平順易讀常常容易矛盾,但許多時候故事和人物仍然可能視情況做調整。調整的標準究竟在哪裡呢?有些人認為市場趨勢值得參考,有的人認為讀者期待(註:以下均指「忠實讀者的期待」)更重要。這兩件事看起來差別不大,實際上仍有不同。考量市場趨勢者多半希望願意看的人更多,而考量讀者期待者則是希望願意看的人更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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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個例子來說明兩者的不同好了。言情小說常有以青樓為背景,描述出身青樓的女主角與男主角相遇,經過一番波折(比如家族反對、女配陷害、血海深仇等等)後兩人終成眷屬的故事。這類故事多半無法完全比照真實的青樓來描寫,女主角也不可能和真實青樓女子一樣在殘酷的凌虐與摧殘中求生,這就是基於讀者期待而修改故事與角色的結果。讀者期待看到出淤泥而不染的女主得到幸福,遠勝過看到女主受他人虐待凌辱,因此作者將故事按照讀者的期待修改。如果這時有個作者打定主意要寫個真實的青樓故事,不論文筆多麼生動、情節多麼逼真,光是出版社那一關就過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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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場趨向的例子也很多,尤其常見於網文的流行風潮。舉凡宮鬥宅鬥、穿越重生、盜墓傳奇、修仙奇幻,只要有一本走紅,跟風的便如過江之鯽。為了趕緊跟上潮流,真實性可以暫放一邊,只要大走向沒有問題就行。要吟詩作對可以拿現成詩詞來用,要致力生產可以用現代標準化流程處理,畢竟自行考據、寫作既不經濟也沒效率。從這裡我們可以得知穿越文盛行的原因:方便。就算主角自現代穿越回古代,腦中仍然可以保有現代的一切文明資源,思想與行為與現代人相近,對讀者來說易於理解,也沖淡了時代對故事的影響力,用詞和劇情走向的限制便不那麼嚴苛。只要趕上了車,可以在短時間內收穫大批跟潮流閱讀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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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個人觀點,市場趨向和讀者期待若要擇一而事,我會優先選擇讀者期待。第一,跟從市場趨向需要快速的寫文速度,這對作者的精神和體力都是嚴重的磨耗,不是人人都能辦到。第二,由於市場趨向的本質和第一點寫文時間限制的影響,為了多一點人能看懂、為了快點產出,故事完整度與文字精確度的受損程度往往比跟從讀者期待要大得多。第三,跟從市場趨向在短期內雖可能收獲龐大的商業利益,但不能收穫真正的死忠讀者。因為市場趨向能收穫的讀者大多朝秦暮楚,把文章當作殺時間的消耗品,且市場趨向對作者個人風格的損害亦非常劇烈。若一位作者習慣了市場導向的商業模式,便會逐漸失去花時間琢磨作品的耐性,只能持續追逐浪頭求生,一旦停止跟隨潮流,很可能因為缺乏特色、缺乏死忠讀者的支持無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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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考量市場趨向要的是速效,考量讀者期待就是看長期。雖然慢了點,短期內也無法創造出很大的商業利益,好處卻是能夠穩紮穩打的前進,文字和個人風格能夠穩定成長,也有益於培養忠實讀者,有時忠實讀者還能夠反過來帶給作者相當多的建議與幫助。我無法把他人的作品當作香皂牙膏一類消耗品看待,也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他人這樣看待,選擇考量讀者期待遂順理成章。雖然無法期待一夜致富,但是持續前進的穩定與踏實感令我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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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說或許過於理想化,但我始終相信如果讀者真心愛你,他們會窮盡一切方式追趕你,包括想辦法看懂你的用詞、一遍又一遍看你的故事,而不是只要求你配合他。我想精確性和易讀性如果能夠互相妥協,或許也是建立在這樣的信念上。精確性是基於作者對自己創造的世界、對故事與角色的愛,易讀性則是基於作者對讀者的愛。如此一想,便覺得中間本有的衝突或者對立可能軟化消解,變得不那麼令人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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