ꌚꂑ|綠的少女#
佐野洋子。

《無用的日子》|一起來:2013。
《靜子》|無限:2014。
《我可不這麼想:佐野洋子的中年回望》|無限:2015。
《沒有神也沒有佛:佐野洋子的老後宣言》|木馬:2017。
 
日日頁頁
ꌚꂑ|綠的少女#
《神も仏もありませぬ》
ꌚꂑ|綠的少女#
已然超越年齡,能夠宣示自己「大概四歲」。我心裡的四歲並沒有死。看到下雪就很高興,無關我是四歲、九歲或六十三歲。──〈這是騙子嗎〉。
ꌚꂑ|綠的少女#
我這輩子一直過得很懶散,不管颳風下雨,我都悠悠哉哉窩在家裡,也不會做比拿筆更重的事。這個世界少了我,也不會有任何困擾,縱使諾亞的洪水來了,神明一定也會在高處說:「不需要『繪本作家』,把她推去海裡!讓『荒井家的務農夫妻』坐上特別席!」無論再蠢的神明,也無庸置疑會首先如此宣布。錯不了的。──〈難得的畫面〉。
ꌚꂑ|綠的少女#
可是活著的人絕對能確定的事,只有「會死」。這個世界有沒生下來的人,可是一旦生下來,沒有一個人不會死。

我想起朋友的九十七歲母親對我說過:「洋子,我已經活夠了,什麼時候死都無所謂。可是,不是今天也無妨。」──〈不是今天也無妨〉。
ꌚꂑ|綠的少女#
當他說出,無論任何時候,人的眼神總比身體先動。

活了同樣的歲數,但身為一個人,大叔比我更正經。他不會喋喋不休把身為一個人的基本掛在嘴上,而是確實放在心裡,把它活出來。

可是,我似乎只成為輕浮的冒失鬼。不過這樣也好。
剛好時間到了。──〈以丹田發聲〉。
ꌚꂑ|綠的少女#
「來,吃吧。」我這麼一說,小船看了看我的眼睛,吃了半匙左右。牠的眼神彷彿在說:「其實我不想吃,可是妳要我吃,所以我就吃了。可以了吧。」我心想,不用這樣當乖孩子也沒關係喔,嘴巴卻說:「還有一半喔,還有一半喔。」

因為幾乎整天都看到牠,所以我整天都在思索人類的死亡方式。想著想著,不禁對小船肅然起敬。我完全比不上這種小動物。看著這隻小動物,就這樣平靜接受生物的宿命「死亡」,我不禁眼眶泛淚。在這份寂靜前深感羞愧。如果我是小船,一定會又哭又鬧,詛咒這份痛苦。──〈普普通通地死〉。
ꌚꂑ|綠的少女#
而且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美,但比賽中無法顧及自己的美,可是那種無法顧及的拚勁讓他變得更美,連這個他也知道。

而且我也覺得這和性慾無關。雖然很難判定。六十四歲的女人有性慾嗎?我自己也難以判斷。硬是要挖的話,拼命挖拼命挖,說不能挖到河底一小撮沙金般的性慾。

德國男人很適合穿軍服,沒有任何國民比他們穿軍服更帥。這些念頭快速閃過我的腦海,要是被別人聽到,我可能只剩半條命。自以為是的無知,真是世界和平的敵人。

勝利都是同樣的光輝燦爛,敗北卻有各自不同的陰影。──〈是這麼回事嗎〉。
ꌚꂑ|綠的少女#
「小心喔,別讓花發現換地方了。」然後就跟衿子一起回去了。
我小心翼翼種下水仙,可是很擔心,水仙真的沒發現嗎?為了慎重起見,我對水仙說:「你沒有被換到別的地方種喔。」

對已經沒花沒葉、空無一物的地面說:「你要好好活下去喔。」
後來有一次朋友說:「年紀大了會自言自語喔。」我裝作事不關己地回:「啊?這樣啊?我還不會自言自語喔。」

古谷先生的長相與身材和耶穌很像。我常常擔心,萬一古谷先生去歐洲的鄉下旅行,碰到教會做得不太好的耶穌十字架,教會的人看到他,會不會立刻把他脫光衣服,釘上十字架。古谷先生是個像神明般安靜的人,我猜他可能會說:「只要不被我察覺,悄悄釘上去也沒關係喔。」──〈幸福的極致滋味〉。
ꌚꂑ|綠的少女#
看到她面目全非,變成小小的物品般,我都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那時我也不知道該作何感想。無論任何感想或話語,在這個事實前面都很無力。
人活太久了。
(……)「你們太天真了。想知道真正不合理的鬧劇台詞,請來看我母親,你們會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會認輸向她低頭道歉喔。」

可是朋友穿起吊帶褲,每個都像企鵝。(……)但三個朋友穿著企鵝吊帶褲出現在我家時,四個人都捧腹大笑。大家都是可愛的老太婆。──〈但願如此〉。
ꌚꂑ|綠的少女#
年過六十還能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人魚公主,真是太美好了。

有一次我仰望聖母峰,對它的神聖莊嚴感到恐懼,大自然和眾神是在一起的。面對這種神聖,人只能拜倒。也讓我明白,這個能喚起人類渺小心靈產生喜悅與虔誠敬意的奇蹟,是不可侵犯的。
偏偏就有笨蛋不懂得害怕,居然要爬上那個神聖的神明本身。用腳弄髒了神明,失去了身為人的感受性的笨蛋。我仰望聖母峰時,火冒三丈,覺得被弄髒聖母峰的人強暴了。「為什麼要去爬山呢?」一般人會這麼想吧。「因為那裡有山。」「為什麼強暴呢?」「因為那裡有女人。」這樣說得通嗎?──〈不正常〉。
ꌚꂑ|綠的少女#
我想起我兒子三歲的時候問:
「我第一次見到我自己,是在什麼時候?」──〈那怎麼辦〉。
ꌚꂑ|綠的少女#
翻出我以前的日記來看,裡面寫了這句話:「那些男人,究竟是怎麼和我的長相妥協的?」
不過,如果我是個大美女,一定會變得非常討人厭。因為我是醜女,所以不介意自己性情乖僻,只想靠薄弱的力量,鼓勵自己好好活下去,就這樣成為皺紋、鬆弛、斑點大放異彩的老人,真的很輕鬆。

同樣是單身老女人,寡婦也比較性感;離婚的女人看在世人眼裡,是有缺陷的女人,當事者多少也這麼想。──〈現役團體操〉。
ꌚꂑ|綠的少女#
佐藤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是純淨的,也不會做多餘的指涉。──〈謎樣人物「林先生」〉。
ꌚꂑ|綠的少女#
有一次,當荒井先生說:「當農夫很艱難。我當了五十年農夫,也只能有五十次經驗。譬如種番茄,也只能有五十次種番茄的經驗。」這番話給我很大的震撼。
我畫失敗了,可以立刻重畫,就這樣胡亂畫了幾千張。而且這個世界就算沒有我的畫,也不會有人感到困擾。這種人生實在很危險,但我一直認為理所當然,而且今後也只能這樣活下去,別無他法。──〈用錢買〉。
ꌚꂑ|綠的少女#
ꌚꂑ|綠的少女#
《シズコさん》
ꌚꂑ|綠的少女#
雖然有點粗暴,但她堅強地活在現實裡。
ꌚꂑ|綠的少女#
任何人都是和「謝謝、對不起」一起出生的。然後漸漸發生了說不出這句話的事情,也造就了說不出這句話的性格。
 
「我已經六十歲了,我也變成老太婆了。」
「哎呀,真可憐,是誰把妳變成這樣?」
真是意味深長,我對自己也已經六十歲感到一陣愕然。不知不覺中,一回神就六十歲了。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都嚇到了。
有一天,母親說:
「誰來為我說明一下,我是個怎麼樣的人?」
(……)
母親知道她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可能一生都不知道。
ꌚꂑ|綠的少女#
人就是這樣慢慢變成無人知曉的人。

極其普通的人會慢慢地瘋掉。
慢慢地瘋掉的人,才是普通人。
我對母親抓狂發飆的事,我自己無法善後。一直,一直辦不到。

每個人都會在剛剛好的時候死去。
ꌚꂑ|綠的少女#
我的第二任丈夫是只靠文字語言活著的人。這是他的職業。有時我會覺得,這個人認為日文是他一個人的嗎?

谷川俊太郎。
ꌚꂑ|綠的少女#
阿姨跟我說,「洋子,妳去幫由美畫畫。」我說:「由美畫好以後,我可以幫她改。」
由美的調色盤是純白的雪白。我說:「由美,把顏料全部擠出來,擠多一點。」她竟然說:「這樣調色盤會髒掉!」我大吃一驚跟她說:「畫完了叫我。」然後就不管她了。
到了晚上,我被阿姨叫去:「妳過來坐下。」我乖乖坐好後,阿姨說:「我是叫妳幫她畫畫。為什麼妳不照我的話做?」「因為,如果由我來畫,就不是由美的畫了。而且以國中生的畫來說,畫得太好馬上會被識破,所以我才決定只幫她修改。」「這有什麼關係。由美的美術成績很差,只是稍微、稍微幫她畫一下又不會怎樣。」我沉默不語。
「妳到底要倔強到什麼地步。」
接下來的事我忘了。我只記得我一個人哭了,所以應該是幫由美畫了。阿姨沒有「社會」這種認知。她不問世事,只知道全心全意愛家人。但這其中完全沒有惡意。 (?)
ꌚꂑ|綠的少女#
妹妹曾經問我:「姊姊有沒有想過家?」「完全沒有。」「我也是。不過一次就好,我想知道想家是什麼感覺。」
ꌚꂑ|綠的少女#
午休時間,班長跟我說:「佐野,妳過來一下。」我跟他爬上學校後面的堤防後,整個死心了。班長把我壓在一根粗壯的松樹上,反覆地賞我耳光。兩個人都沒說話。他賞完耳光後,我碎步快走跟他後面回教室。回到教室後,班長大喊:「喂,佐野被打也不會哭喔!你們也來試試看!」結果這次我被壓在後面的牆壁,全班的男生把我毒打一頓。
(……)
媽,謝謝妳,是妳造就我要命的韌性。我變成一個極少哭的女人。媽,如果我不是妳的孩子,可能會變成一個熟練哭泣技巧的女人。
之後,班長和我變成感情特別好的朋友。

什麼鬼。
ꌚꂑ|綠的少女#
前後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母親說:「因為我們都是女的,可能是出於嫉妒。」我當時一邊想,她說的可能不是我猜的事,但也暗自吃驚:「原來媽嫉妒我?」
(……)
可是,母親是在嫉妒我什麼呢?只因父親喜歡我,所以從小她就看我不順眼?
(……)母親一定恨恨地說:「妳真的跟妳爸很像。」我在心裡吐槽:妳都跟那個父親生七個小孩還敢說。但也可能是因為,我繼承父親最令她討厭的部分。
但話又說回來,我覺得最大的原因還是哥哥的死。母親是真的很希望,我能代替哥哥死。
因為哥哥十一歲就死了,所以母親擅自在心中持續把他美化。可是,我長大以後,我覺得哥哥如果活在這個世上一定很辛苦。
(……)想起那個病弱而纖細敏感的哥哥,我常常覺得:「哥,幸好你死了。要是活著連想死都死不了。」
ꌚꂑ|綠的少女#
父親瘋了,他問我:「要是妳,妳會怎麼樣?」我回答:「我會去死。」我覺得哥哥死了比較好。腦子燒壞的哥哥已經不是哥哥了。可是爸,你怎麼能問我這種事?我強忍不讓眼淚流出來。
這次哥哥的死,父母的反應和正史死的時候截然不同。
母親變成半發瘋狀態;父親的背影看起來像是心裡最核心的東西被抽掉了。

「有人說我是你的續弦,久史和洋子是前妻生的小孩,還說我才二十五歲左右。」母親確實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
(……)我雖然默不吭聲,但心裡明白得很。一定是母親虐待我,被鄰居說話挖苦她。而且她故意說的。
ꌚꂑ|綠的少女#
母親寫的信總是帶感傷與戲劇性。原來寫信能讓人變了一個人。實在令人毛骨悚然,或者應該說噁心。然後結尾的「母親筆」三個字,成了這場戲高潮的最後一幕。
因為妹妹說:「我很討厭看到媽信上署名的『母親筆』,噁心死了。」於是我說:「我也覺得噁心死了,真討厭。看到那個『母親筆』,我連信都不想看了。」真的有時候就不看了。在明信片的「母親筆」後面,我只用大大的字、再度寫上「母親是個好孩子」,然後貼上郵票就投入外國漂亮的郵筒裡。
ꌚꂑ|綠的少女#
這一點,阿姨應該也一樣。母親將不利的條件視若無物;但阿姨則是照單全收,和那個條件共度一生。
ꌚꂑ|綠的少女#
ꌚꂑ|綠的少女#
《私はそうは思わない》
ꌚꂑ|綠的少女#
不懂得「愛」這個字的我們,就這樣活了下來。哥哥的死讓我明白一件事:無法取代的東西,是會被奪走喪失的。這大概是我意識到「愛」的原型之前就領悟到的事。

經營徐徐崩塌的家庭,我畫了一本繪本《活了一百萬次的貓》。故事很簡單,只是一隻公貓遇見一隻母貓、生下小貓、後來終於死掉了。《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就只是這樣的故事,但在我的繪本中卻出奇地暢銷大賣,這讓我深深覺得,原來人只是單純想望這種事。更重要的是,這似乎也表露出我祈願的也只是這樣的事。(一九八五)
ꌚꂑ|綠的少女#
也會大吼大叫說要把小孩養成「心靈豐富」的人,卻小心翼翼地努力不讓小孩看到殘酷、衰老、死亡,說這是一種「體貼」,

小時候畫公主畫的我,當我沒在畫公主時,在家裡和哥哥吵架,在外面被年長的女生欺負,我只能去別的地方出氣。有一次我跑去原野,原野開著楚楚動人的花,也有很噁心的綠色毛毛蟲。我把野花插在頭上,卻「耶耶耶」地猛踩毛毛蟲。
為什麼呢?因為我的公主畫裡沒有畫毛毛蟲。
中原淳一的畫裡也不會畫滷芋頭,或磨損的運動鞋。(一九八五)
ꌚꂑ|綠的少女#
當我成功拉到小我一歲、溫柔又安靜的阿研來玩扮家家酒時,我很開心,也感到過意不去。
因為我不認為男生會喜歡玩扮家家酒,感覺好像在騙他,總是提心吊膽怕他說「我不玩了」。要是被在外面玩打仗遊戲的男生看到,阿研一定會覺得很丟臉。當他害羞地拿起樹葉包的泥饅頭,假裝大吃特吃地說:「真好吃!」看得我好開心好陶醉。吃完以後,阿研要去公司上班,穿上之前脫在草蓆邊的鞋子說:「我要去上班了喔。」我就雙手抵在草蓆上,行了一禮說:「要早點回來喔。」然後阿研去旁邊的樹木轉了一圈回來說:「我回來了。」只是這樣而已。因為只是這樣而已,一下次就膩了。但即使膩了我還是很喜歡玩扮家家酒,一次次享受讓阿研當爸爸的喜悅與愧疚。
第一次有男人向我求婚時,我的心情和把阿研硬拉進來玩扮家家酒的時候一樣。
ꌚꂑ|綠的少女#
月亮稱為月娘,我是在繪本知道的。(……)外衣裡的小寶寶對圓月張開雙手,向少女說:「把月娘摘給我。」繪本的下一頁,少女從洗澡盆裡,撈起月光給小寶寶。
後來弟弟出生了。當他還是小寶寶的時候,我期待他會不會叫我摘月娘給他。月亮出來的某個晚上,我故意帶弟弟去院子,把他的頭高高往上推,強迫他看月亮。但弟弟壓根兒不理月亮,只是「哇哇哇」的亂揮雙手。我不死心地說:「你看,是月娘喔!月娘。」
ꌚꂑ|綠的少女#
ꌚꂑ|綠的少女#
「說到為什麼不離婚,因為我討厭一個人吃飯。」真是對婚姻有正確認識的女人。(一九八六)
ꌚꂑ|綠的少女#
可是,為什麼要反對呢?不去賓館,例如去赤坂王子飯店做同樣的事就沒問題了嗎?可以在赤坂王子飯店做的事,卻不能在賓館做,是因為很明顯「只想做那檔事」嗎?既然如此,假裝不知道不就好了?話說回來,有可以做那檔事的正確場所嗎?
(……)我看到賓館也不會覺得不舒服。我不否定性行為,只是我對上賓館這種事不感興趣。我甚至覺得這是一種低級趣味。這種低級趣味會引發骯髒的聯想,使得性行為本身也成一種骯髒的事。涉世未深的少女,第一次想和心愛的人上床時,被帶到昏暗骯髒的洛可可式建築物,這樣愛也變成骯髒的洛可可式。
若不是洛可可式,就是打造虛有其表的中世紀城堡,但只要它是賓館,應該沒有女生會說:「哇!好棒喔,好像在作夢一樣。」男生也一定很難為情。(……)並不是有賓館才產生情慾,而是產生情慾時,人討厭的是這種賓館招來的廉價低俗厭惡感。
ꌚꂑ|綠的少女#
比方說,黑川紀章要打造一間富有建築權威的飯店,規定只有循規蹈矩的青少年才能進去。偏差值要六五以上,人格健全,容姿端麗,當然女生也一樣。入場資格像考進國立一流大學一樣困難。令人憧憬的賓館。在這裡進行的是,正確且乾淨的性行為。
所以各位,為了能去這間了不起的帝國賓館,大家好好念書,鍛鍊身體。讓孩子成為堂堂正正的成人,擁有美好又正派的性愛。各位教育媽媽,這在教育是好事,所以請在支持興建帝國賓館的聯署書簽名。(一九八六)
ꌚꂑ|綠的少女#
收到六個哈密瓜,把四個分給我的人,一定很喜歡我。(一九八六)
ꌚꂑ|綠的少女#
還有,「野野宮」這個姓氏很適合管家。若是山田或佐野就太過平民百姓了。我把這件事跟朋友說,這個朋友的十三歲女兒一臉狐疑地說:「這個野野宮,可能是她爸爸假扮的吧?」用很實際又好像不實際、很驚訝又好像很遺憾、很羨慕又好像傻瓜般的口吻說。

朋友說,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無趣。其實人對什麼感到有趣,對什麼感到遺憾,都是來自於差別。(一九八六)
ꌚꂑ|綠的少女#
我在美國鄉間的土產店,買了拼布做的眼鏡袋。鮮麗的橘色布中間,有一隻紫綠紋路的藍色魚。做工細緻到宛如有強迫症,美得令人驚艷屏息。做這樣一個眼鏡袋,要花好幾天的功夫。想到那個做工和毅力,這個價錢似乎太便宜了。可能不是美國製的,而是祕魯或中南美印地安的老態,一邊看顧小孩,一邊以超快的技巧縫出來的。
我每次看到這個眼鏡袋就會想是誰做的呢。一針一線的細膩工法,真的讓人很感動。我經常摸摸它,提醒自己要好好珍惜,就這樣把它摸髒了。

話說回來,我這個眼鏡袋真是做工精細、誠實、美麗又無敵可愛。我擁有的手作品裡,徹底貫徹手做精神的只有這個眼鏡袋喔。做出這個眼鏡袋的人,今天是否也健康快樂地、一針一線地在做針線活呢?(一九八六)
ꌚꂑ|綠的少女#
面對「連畫也畫不出來的美」,失去語言。然後環顧四周,所有的一切都是無法畫出來的美。
所以我很佩服澡堂的油漆畫,居然勇敢地做出「美得像畫」的東西。

我有個朋友,堪稱是完美的美女。有一次,她坐在我家那個和美女不搭的暖爐桌剝橘子時,美到令我屏息。
還有,當她靠在大廈的柱子站著,抬起一隻腳,用高跟鞋底踩熄香菸時,我感動到不禁懷疑,人類竟能有這麼美的動作?
(……)
毫不紊亂完美的美,為何引人發笑呢?

我看到喜歡的偉大畫家的畫,都會覺得藝術是一種嚴重的偏見。
(……)
博特羅把地上所有東西膨脹得像氣球;賈柯梅蒂以削了再削、再削一次就會消滅的偏見出現。
畢卡索以過於暴力的變化無常的偏見,向我們發動強勢攻擊,一直在逼問「怎麼樣?怎麼樣?」
以世上的偏見來說是醜的。但我們面對這種偏見卻失去語言,笑不出來。(一九八三)
ꌚꂑ|綠的少女#
我不認為心情是靠轉換的,而是從外面來的。
例如去書店買一本實用的、感覺會變聰明的書。開始讀以後,我氣到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實在太生氣了,還在生氣的地方蓋章。讀完後火大摔書,又跑去書店買同一個作者的其它作品來看,就這樣把這個人的書全部看完了,過程中一直在生氣,生氣時覺得自己真是個正經的人,整個精神都來了。當然碰到喜歡的書幸福無比,覺得~識字真是太好了。

在整理郵票時,想把這個紀念郵票拿來用,只好把整版的紀念郵票撕開,分出可以用的部分。但臨時也想不到要寫信給誰,就寫給十年不見、現在美國的幼時玩伴。然後用舌頭舔了最漂亮的郵票。突然收到信一定會很驚訝。我這麼想又寫一封信給住在同一個家的兒子,舔了第二漂亮的郵票貼上去。接下來寫的是討厭的事務性明信片,舔了最討厭的郵票貼上去。把信投入郵筒後,又來申購紀念郵票。
ꌚꂑ|綠的少女#
想到能舔郵票就能讓我開心地振作起來。不過舔著舔著也覺得到了極限,昨天我寫了一封信給自己。今天等著等著,紅色摩托車送來我的信。
就算郵票舔膩了也不用擔心,反正到時候又會有無聊的小事走向我,我會和它手牽手,精神奕奕地做下去。(一九八二)
ꌚꂑ|綠的少女#
接下來我想住的是,像個空曠大倉庫的房子。到處都是灰色的水泥裸牆,把床放在喜歡的地方,把書桌放在喜歡的地方。(……)
我連躺在那裡的姿勢都練習了,連躺的時候摟的抱枕都決定了,甚至連適合住在倉庫式房子的髮型都想好了。當我一頭熱的時候,我把這件事跟朋友說,他竟以一種斷然不准我做夢的語氣說:「這可是我想像中的房子喔。我寫信跟我未婚妻說了,我們要住這種房子。」說得好像我偷了他的房子似的,所以我也對我平凡的發想感到羞恥。
接下來我想睡在屋頂的閣樓裡,不管什麼房子都好,只要有閣樓就行。但我想要地下室的時候,又把其他空間給忘了。
(……)或是有很多房間的房子,我可以住髒一間就換一間,全部髒了再一次大掃除,房子的造型像個甜甜圈。
ꌚꂑ|綠的少女#
ꌚꂑ|綠的少女#
我在養育小孩的過程中,或許曾察覺到,也或許不自覺地一直在傷害這個孩子。我希望他很受傷、很恨我地長大成人。我希望藉由感激小孩的存在來得到小孩的愛。(一九八三)
ꌚꂑ|綠的少女#
ꌚꂑ|綠的少女#
我曾跟我的小孩說過我當小孩時的事嗎?我忘了。
ꌚꂑ|綠的少女#
ꌚꂑ|綠的少女#
森瑤子以極其普通的態度和語氣,時不時在話語裡放進「子宮」和「做愛」這個字眼,說極其私人的事。

看起來華麗、率直、鮮明,內心卻擁抱看不見的東西,將自己撕成碎片。
而且還非常珍惜這種心情。
我覺得這是一種瘋狂。

我想那是斑馬讓星星落淚的故事,再加上有個手很長的女孩。
是個極其寂寞美麗的童話。
ꌚꂑ|綠的少女#
我讀小澤先生的童話時都很開心。但讀完以後,有時覺得很恐怖。
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倏地站了起來。心不在焉活過的這個世界,清晰地站了起來。
這個世界渾沌的街道,亂七八糟的人,開心地站了起來。
仔細想想,我上過學校,還上十六年。為了訓練解答什麼而去學,還被考試檢查究竟懂了多少。懂了的時候很高興。(……)
我們會露出「我懂了」這種開心的表情。會開心大叫「我懂了!」證明我們活在一堆不懂的事情裡。因為懂了的事情等同於「事件」。
然而這個「懂了」的事情,終究也會被捲入不懂的事情裡,於是不懂的事情越來越多。
小澤先生的童話,明快、乾脆、有速度。他以這種明快的節奏,像我們遞出這個渾沌的世界。走進這個世界後,我們會明白,活在不懂的事情裡是多麼快樂的事。想對活在這個不懂的世界這件事,伸出舌頭舔舔嘴唇。
ꌚꂑ|綠的少女#
不懂的事會讓人開心起來,表示懷抱很大的野心。
小澤先生給我們這樣的野心。
(……)
故事結束時,我明白小澤先生的野心。
「我究竟是誰?」
「我到底是什麼。」
在這個難以招架的難題前,我混亂了。我尊敬把這個難以招架的難題,遞在小孩面前的小澤先生。
因為他沒有輕視小孩。
小孩也懂哲學的。
我兒子五歲的時候問:「我第一次見到我自己,是在什麼時候?」
無論小孩、大人,只要是人,都活在無法測量的深度裡。
ꌚꂑ|綠的少女#
每一次讀,都讓我不能言語。
(……)
然後又全部重讀。
邊讀邊覺得「真討厭」。
因為感同身受,使我不寒而慄。若以讀〈山川老師的二四小時〉之前和之後來說,讀了之後更加讓我討厭到無以復加。
(……)讀完這本(《目光冷冽》),我看見終將崩壞的東西,早已崩壞了。
但是,幾乎每個家庭對已經崩壞的東西,都悄悄地閉上眼睛,繼續維持下去。
更何況從夢裡醒來的不是我們──不是妻子和丈夫,只有妻子。所以不是我們。
情何以堪的我,被「我們該怎麼辦」搞得激動不已,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我們」──的「們」能夠救我。
我覺得我經歷的是被偷窺了。真的很討厭。
ꌚꂑ|綠的少女#
這種鄉愿與頑強,使我鬱悶沮喪。
我幾乎無法區分山田紫的作品和自己。
說無法區分,有才華又年輕的山田紫可能會很困擾。因為作品是任性的生物,會自己到處出沒,而讀者也是任性的生物,實在無可奈何。
是讀者擅自和作品產生共鳴。
我討厭自己被偷窺,但也討厭死心眼地經營安定幸福家庭的女人。因為我擁有危害幸福根基的力量。
會動搖原本打算視若無睹的事情。
(……)
當問題丟到自己面前時,該如何是好?
只能事不關己,假裝不知道。要是被猜中了,也只能默不吭聲。不然還能怎樣?
當我對兒子說明:「因為爸爸和媽媽的想法變得不一樣了。」我那十三歲的兒子回嗆一句:「這不是想法的差別,是男女的差別吧?」
ꌚꂑ|綠的少女#
我沉默了。
如今依然沉默不語。
我想今後也不會有答案。
然後我也想到,我兒子也是個男人。
兒子陸陸續續讀山田紫,變得沉默寡言。
看到兒子沉默寡言,我也沉默寡言了。
「妳很嘔吧。」幾年前兒子讀《性惡貓》時,如此對我說。
如今我依然很嘔。
觸及黑暗深淵而創作的作品,把一些討厭的命題端到讀者面前,這樣的山田紫,我也覺得很嘔。(一九八五)
ꌚꂑ|綠的少女#
笑完之後,我完全空虛了。因為我明白真正的荒謬就是空虛。
日本人拼命搞笑耍寶,無論好壞都會留下一些想法。
我覺得長新太把讀者留在有點溫暖的空虛裡,大概是個冷酷的人。
(……)
有什麼問題嗎?沒有。我也不知道,就只是畫而已,畫了就變成這樣了。長新太的畫就是這樣。
(……)
長新太的畫連一公釐的空隙也沒有,徹底裝傻,卻非常詩意。
我很想稱讚他,你把尋常的裝傻做得很好。非比尋常的人徹底裝傻,是很恐怖的事。
然而被裝傻愚弄的我,卻感到些許溫暖。
我很想和長新太畫的豬當情侶,一起偷高麗菜,(……)什麼都不做就這樣睡覺。真是太幸福了。但豬可能會說:「少來了,你只是懶惰什麼都不想做。」豬的創作者笑也不笑地畫了狐狸,這隻狐狸又來了,說要吃裝傻的胡蘿蔔。
ꌚꂑ|綠的少女#
說來汗顏,我從小就對別人的日記和信件很感興趣。
(……)
稍微長大後,我知道被成為文豪的全集最後一兩卷,一定收錄日記或書信類。
我覺得小說家真是一門有趣的生意。
即使是私人的日記或書信,只要印成鉛字就能堂堂正正地看。
(……)比起小說,我覺得日記和書信更有趣,實在很難為情。
(……)後來我找到了只收錄情書的書信集。世上竟有這種能滿足我卑劣之心的東西,我真的樂翻了。
(……)品行卑劣的我立刻貪婪地拜讀起來,讀完之後,我感動到品行都快得甲上了。

這讓我深深領悟到,「愛」真的是一種能力。並非任何人都擁有亨利米勒這種愛的能力。

據稱,德田浩子的兩百五十封情書都只剩影本,正本為了生活所需而售出。
ꌚꂑ|綠的少女#
一個是高野文子作品集《絕對安全剃刀》裡的〈田邊鶴〉。
(……)一個非常普通的上班族家庭裡,有一對中年夫婦,一個十六歲高中女生,一個十一歲男孩,還有一個宛如從以前懷念的畫裡走出來、留妹妹頭的可愛小女孩。這個小女孩是八十二歲的田邊鶴。這個年約五歲、天真爛漫可愛的小女孩,以八十二歲田邊鶴的意識活著。家人叫這個五歲小女孩「奶奶」。五歲的小鶴完全是五歲小女孩的可愛模樣,但家人並不把她當小女孩看,而是和小女孩不搭嘎、實際已經完全痴呆的老人來對待。只是描寫一天裡幾小時的平凡家庭狀況,就令人背脊發寒。把八十二歲應該又醜又老的田邊鶴,畫成留妹妹頭的五歲小女孩,真是美麗的殘酷。
ꌚꂑ|綠的少女#
ꌚꂑ|綠的少女#
《役にたたない日々》
載入新的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