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
來說說你起床時想的第一件事吧。
也許是想吃的早餐、月經來了要換日用型衛生棉、起晚了快要遲到、想再睡一下下、今天記得要看牙醫,無論你想到什麼,甚至是什麼也沒想,只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早晨。
但對憂鬱症患者來說不是這樣的。
在極有可能日復一日的早晨,醒來的時候想起的第一件事是「好想去死。」
四六
憂鬱症患者沒有所謂的「發病前兆」,前一天還在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看了場非常棒的電影、吃了頓味道極佳的晚餐,討論了一本詩或一首詩,打了兩次手槍、趴在床上食完場次買回來的肉本。
隔天醒來的時候卻突然感覺好想去死。
四六
對我來說憂鬱症最不足為外人所道的痛苦就是我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我在傷害人,也被人傷害,我知道總想著「好想去死」的自己是不對的,我知道那個對身邊人感到無所謂的自己是不對的,但我沒辦法停下來。
四六
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和心靈,早晨醒來我就失重,想著好想去死然後嚎啕大哭,如果被問「怎麼了?還好嗎?發生什麼事了?」
我會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從哪裡答起,我昨天明明過得很好,我直到清醒之前都是快樂的。
我沒有答案。
四六
「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我剛剛說過的吧,憂鬱症沒有前兆。可能是昨天把最喜歡的高跟鞋踩壞了我其實很傷心的。可能是想起了疼愛我的阿公過世了。可能是作夢的時候夢見被痛風折磨的外婆還有上吊自殺的外公。
究竟是從哪裡開始的呢?我沒有答案。
四六
對憂鬱症患者最恐怖的絕對不是「好想去死」這樣的一句話。
而是自己變得不受控制,沒辦法自主地去做出任何決定,像是醒來又像在睡覺,就像絕命終結站裡的場景,上帝視角看得見水壩裡的卡榫正在脫落,當事人卻渾然不覺,卡榫就是我能控制自己的工具,憂鬱症病發的時候我的卡榫應聲噴了出去。
先砸死了自己,洩洪出去的水和血傷了周遭最親近的人。
四六
有人問起我憂鬱症病發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就像你踩不到地、就像你被關進漆黑的衣櫥、就像坐上一輛失速的雲霄飛車,你往上拋,向下掉,不知道什麼時候要脫軌。
你期待著脫軌,又害怕自己真的壞掉那一刻的來臨。
四六
你見過徘徊在精神狀態臨界點的人嗎,我見過幾個,他們的故事說也說不完,他們的聲音很小,腳步散漫得像被剛操過的娼妓,他們的眼神從來不會看向你,他們問了一句話但不指望回應,接著他們會跳向下一個話題,他們通常不知道怎麼笑,他們就是被拒之在外的人種。曾有次我和助教在系所辦公室漫無邊際地聊著,來了一個這樣的人,隔天再去辦公室,我發現系辦總開著的鐵紗門關了起來。
四六
助教說,她怕那個人又突然闖進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把門關上了。
四六
沒有任何人在這件事有做錯。
我沒有。助教沒有。他也沒有。
但我卻非常難過。非常非常受傷。
四六
我不清楚自己是為了什麼變得那麼痛苦,等到發現的時候我又成了那個起床睜開眼就好想去死的人。
四六
然後我頓時矛塞頓開,原來我是害怕自己被關在門外啊,我清楚自己的本質和那群被迴避的人其實並沒有不同,他(我)們一定也有善良之處,他(我)們也有重要的人,他(我)們肯定也珍惜過什麼東西,他(我)們是非常努力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四六
和其他人都一樣。
四六
我可以哭得像灘爛泥,哭到像要流血一樣,我可以摔東西,傷害自己或別人,對我的狗怒吼,反覆把line或臉書或噗浪的app程式移除再載回,登出再登入。
四六
我可以全身顫抖得像頭小鹿,我會過度換氣,我會厭食,我會自殘。
四六
我現在是非常訓練有素的憂鬱症患者,我不吃藥,避免接觸會讓自己陷進去事物(這正是為什麼我完全沒有發表過房思琪相關事件的文章),我和自己的過去和解,我和許多(正在)經歷痛苦的人對話,我同理他們,他們理解我。
四六
我曾經想要變得很正常,但我後來還是接受了自己平庸與不凡。
四六
每個憂鬱症患者發病的反應都不同,我也遇過衝女朋友發飆動粗最後哭著跪下道歉的人;或是黏著最要好的朋友天天問你討厭我嗎?我是不是哪裡做錯了?你也是我的第一位嗎?我是不是你最重要的人?你可不可以不要討厭我?我真的覺得我很爛。我好廢。我是個十足的失敗者。
四六
其實有時他(我)們並不真的想要周圍人的同情或體諒,更多時候我們需要的只是百分之百的坦誠,你不一定要很溫柔,但絕對不要對自己和患者說謊,不能忍受就說出來,他們可能煩,但不是因為他們壞,給他們一個擁抱,說你喜歡他們。
四六
忍受不了就離開,因為很多狀況不是你可以獨力處理的,你幫不了他的時候,就是在傷害他。
四六
而他也會傷害你,但這明明不是任何人想要的結果。
四六
如果不夠了解憂鬱症,就不要輕易地認為陪伴是多麼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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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話很簡單,安慰對方很簡單,但失去自控能力的憂鬱症患者就是看見紅巾發狂的鬥牛,你馴服不了這頭牛就會兩敗俱傷,縱使在日常生活中是那樣溫和親切的物種。
四六
還有憂鬱傾向絕對不等於憂鬱症,如果你知道自己是憂鬱傾向高的人,請盡快尋求諮商的協助,不要等到某一天醒來才發現自己得到憂鬱症了。
錯把憂鬱傾向就當成憂鬱症的人我也遇過,但那真的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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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回應是因為我不想被拍拍,然後我和家人都已經和憂鬱症和平共處了,如果會有點擔心的人在的話請別擔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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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如果你有憂鬱症/憂鬱傾向覺得跟我說會得到什麼紓解,我必須先說我完全不具任何治療執照或基礎知識以上的技能,我也有可能會傷害你。
四六
只有你能走進去,也只有你能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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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鬱症就是這樣的鳥事,但誰說我們不能過得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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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說,「該如何正確對待憂鬱症患者」這種課題問我絕對不會有正解,因為你身邊的憂鬱症患者和我經歷過的不同,狀況也不同,完全不會有可以比較的地方,我所說的都是「我作為患者的想法」,也有可能對你身邊的憂鬱症患者是完全錯誤的解讀 :3
四六
以我而言,不要小心翼翼對待我,能盡量多誠實就多坦承是最好的方法。不要覺得我有憂鬱症所以什麼可以說/什麼不行,不要害怕反駁我,不要把我當成一個患者。
四六
因為我會因你的小心而變得更脆弱,我會下意識依賴對方的溫柔和體諒,我會用親情/友情支付發病的費用。
四六
如果不想被當成提款機,那就用彼此舒心的方式相處。這是我能給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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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T桑的話來補充一下,憂鬱症患者在面臨醫療的時候請盡可能避免單獨就醫的情形,因為患者對自我覺察的偏差會讓醫師誤判病人的狀態,一個有觀察病人的人陪同就醫,其實可以稍微改善目前醫療上的不足
自己描述自己的病跟他者描述比你想像中的還要不同。
四六
如果想要盡可能度過試藥的漫長過程(要找到適合自己的藥真的不容易)、真正得到醫療體系實質幫助的話還是請熟悉你病情、你也信任的人陪同就醫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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