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隨感

《徵人啟弒》（어쩔수가없다,2025）

朴贊郁向來是讓影迷放心的水準保證，《徵人啟弒》也是如此。美術與攝影賞心悅目，配樂使用恰到好處。再者朴贊郁非常懂得用畫面敘事，不只是剪輯方面的流暢，而是他善於將故事欲傳達的重要象徵轉化為影像隱喻。

相較創作初期的生猛有力，這回暴力與瘋狂轉換成更內斂的形式，殺機與血腥深根於日常危機。主角沒有宏大目標或血海深仇，僅是想餬口飯守護家庭的平凡小人物。突如其來的中年危機，讓被父權的「一家之主」身分烙印的男子，用著笨拙的模樣，也要想方設法除去遠大前程上的阻礙。《徵人啟弒》是荒謬的黑色喜劇與資本主義寓言，就連結局也是帶著微微的苦澀與陰冷。

「植物」與「紙張」是本片最明顯的意象，男主角萬洙即是植物的化身，住家亦是蓊鬱的天地。然而他身處的是日薄西山的造紙業，要製紙必須要砍樹，因此如植物般無害的男子被迫削去自身存在，將一切貢獻給資本社會。但樹木何其多，萬洙要成為產業中一眼即能窺見的獨特種類，最快的捷徑便是剷除其他同類，用其腐肉做為肥料灌溉。

從肥料到植物，再從樹木轉為紙張，層層的剝削與演進，猶如資本下的生態階級循環。當住宅附近的樹木成了枯枝，林中綠樹一棵棵被砍倒，而萬洙孤身一人在冷清的製紙工廠，享受他得來不易的成果：成為資本社會的產業齒輪。畫面之外則是人力被AI取代的危機，生態／產業鏈永無止盡的淘汰循環，餘韻十足的收場。

長期關注朴贊郁的影迷，勢必會留意到其創作主題的轉向，從初期的陽剛漸漸轉為陰性敘事。在以男性為主要敘事的《徵人啟弒》，主角也非充滿男子氣概的人生勝利組（雖然演員是李炳憲），而是如同植物的溫和男子。接著劇情再讓中年魯蛇弱弱相殘，用影視中屢試不爽的「手槍」意象捍衛男人的自尊，結尾卻導向苟延殘喘的續命，「美夢成真」後沒有爽快解脫，僅有虛無。

萬洙的妻子美莉雖非像朴贊郁近期的作品，是豐滿的女性要角，對於這個角色的刻畫仍是有趣的。儘管萬洙表面上是一家之主，無論是夫妻倆的學歷、婚前薪水甚至到家庭互動，美莉實則是婚姻中佔上風的那方。

萬洙不願變賣的現居住宅，其實也是兒時舊宅，成年後的他費了千辛萬苦才買回故居，將住家打造為心目中的樂土。這樣的設定，不妨可解讀為一名男子用盡心思擺脫魯蛇標籤，爬到中產階級後還要努力保衛象徵男性尊嚴的領土不被奪去。萬洙自以為的「家族之宅」是長期深植於心的父權美夢藍圖，妻子的貞潔自然也包括在丈夫的所有權之內。

雖為配角，美莉並非一味處於被動位置，這部分體現在她試圖色誘保護兒子、探查丈夫的秘密等舉動。但隨著萬洙的計謀一發不可收拾，美莉後續不時處於景框的暗處，被「框」在隱密處的她，雖有賺錢養家與處理生活瑣事的能力，為了維持「美滿家庭」的表象，至此也只能安於隱忍的賢妻角色。

《徵人啟弒》固然水準上乘，我也看得很享受，私以為整體劇情稍嫌拖沓，尤其與主角競爭的三位對手戲份不平均，有的太冗長有的太倉促，刪減一些段落、平衡敘事結構會更佳（同為資本主義寓言，應該很多人會與《寄生上流》比較，後者明顯更精煉）。再來個人還是偏愛他前幾部著重陰性敘事的作品（always defend《下女的誘惑》 ）， 希望朴導多拍女孩子的故事啦！

說起《下女的誘惑》，剛好社群這幾日再次提起這部片，在此也分享一下幾年前的拙作（雖然現在看覺得寫得不夠好，有些細節沒寫到很可惜）。

《下女的誘惑》的情慾戲經常被放大討論，我也認同確實可以拍更好，但絕對有其必要性。總之我很愛這部女性異色童話，某種程度上可視為「騎士解救高塔公主」的文本翻轉，只是公主更腹黑也更具能動性（然後騎士是充滿母愛的呆萌少女），自己能用計脫離父權詛咒下的荊棘古宅。

而片中的主要女角表面上淪為性客體，在暗處則將被禁錮的領域轉為狩獵蛛網（「蛛網」的意象在畫面不時呈現），沾沾自喜的男性渾然不知自己成了獵物。以女性為主體的凝視鏡頭與敘事的推動，亦是本片的核心。

騙局中的真情 －《下女的誘惑》（2016）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