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總是令我憂愁，並不是世俗稱之為「五月病」的那種東西，如果感到疲倦和厭煩是種病的話，我恐怕早已病入膏肓、根深蒂固。

我的憂愁來自五月的第二個星期天，也就是所謂的母親節。

從四月底就開始能看見鋪天蓋地的行銷宣傳：母親節蛋糕、母親節套餐、母親節限時特惠77折⋯⋯廣告的標語通常是「媽媽辛苦了！」、「給媽咪愛的告白」、「媽媽我愛你！」；點開threads第一則浮上來的陌生貼文是：「為什麼有『虛歲』？因為媽媽總比這個世界多愛你一年。」

我羨慕能理解這些感動的人。
畢竟母愛從我離開母體、確認性別的那一刻就不存在。產檢時照了超音波說我是個「男孩」的婦產科醫師，要嘛是個厲害的庸醫、不然就是想透過這類謊言來留下一個生命，但他沒想過生產後的這個生命要面對什麼，他沒想過這個生命老是在想「為什麼當時沒有被流掉？」

「不是男孩」的人生並不好受，不只是我，包含在產房裡聽見護理師恭賀「是個女孩！」而大哭的產婦，還是因為看見在子宮裡懷胎十二個月催生後顯得黝黑又皺巴巴的醜嬰兒而笑不出來的長輩們，沒有人因為我的出生感到喜悅。

我對母親的記憶已經很模糊，大抵來說就是，酒精中毒、出軌、賭博、賭六合彩，最後因為洗錢被通緝。我甚至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模樣，我的五官神似祖母，方臉、塌鼻、單眼皮，和她長得並不像，所以我沒辦法從鏡子裡辨識出血緣。

我的人生沒有慶祝過「母親節」，真的是一次都沒有。

成長過程中缺失母親其實沒有什麼差別，人還是可以長大、可以被愛，我的確容易自卑，在最一開始形塑人格時長成了討好型人格，會為了得到喜愛而說謊，因為不受關注而焦慮，再到後來重新認知自己，去諮商、閱讀、寫作，擁抱喜歡的事物，懂得何謂健康的交友、懂得欣賞自己。

只是每到五月，憂愁朝我襲來，用三個字來審判我從未擁有過東西。

母親節。

這也不是買就可以買來的玩意。

生產不是容易的事，我看過太多產婦的血淚經驗分享，身體裡承載了一個生命，內臟被擠壓、睡不著、孕吐、小腿水腫、頻尿、妊娠紋、撕裂肌肉的陣痛、剪陰或者切開8層的組織、產後掉髮、憂鬱、排惡露⋯⋯懷孕是偉大的事，一個女人怎麼能承受這些。

正因為經歷過這些，才沒辦法去愛這個孩子吧。

因為實在太疼了。

我是這麼同理她的。

如果是我的話，說不定也沒辦法喜歡自己的小孩。

五月讓我想起這些。

我能理解她，同時也心疼我自己。

「為什麼當時沒有被流掉？」

直到31歲的今天，我依然如此這般詢問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