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命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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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命如斯
薄繭摩挲信紙上的摺痕,這已經是她回信過後的第四日。
厄命如斯
這四日內,艾西不如往常般進行訓練、盤點,她不觀察,也不刻意匿蹤,甚至在今天試著繞著聖城斯特拉利亞走一圈。
巨大的聖城遺跡煢煢自立,沒有被覆滅在風沙之下,亦沒有依傍山巔而建。迦南並非無山處,只是此處的山景就跟平原一樣,在不知不覺感到冷、不知不覺發現自己的視線從平視轉為俯瞰時登上高處。

艾西站在高原處向下看時有些好奇,聖城裡頭該是什麼樣子?即使她站到這裡仍舊看不清,那綿延的建物比她所見的迦南是建築都還要更繁複,她沒看到任何旗幟,也沒看到任何歡迎陽光的窗子,陸陸續續有朝聖者從城門進入朝拜,但她卻無法從上方看見裡面發生的事情。

聖城不像是「」,更像一幢建物,譬如東陸常見的堡壘、城堡。以她所在的高處向下看,那也像一隻蹲伏的巨龍——或許在風化至此前,能在這種距離看見拜龍教徒將它刻化為一隻龍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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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西找到一塊巨岩,因為突出地表斜指著天,所以上頭的沙子輕易被風吹落,她盤腿而坐,沒有躲到岩石底下的陰涼處,單純感受裸岩吸附的熱力,接著她將視線從斯特拉利亞往上移,該是寒冷的月份,此處有風,天上有雲,還不至於曝曬,她望著跟她眼睛顏色相似的天思考。

在繞著斯特拉利亞約二分之一圈時,她看到了這顆巨岩,改變了想法,有一個意念驅使她往那裡走——好好地躺下來

所有的生命從出生那刻起就奔向死亡,長壽種族異同,而她有種感覺,是她早該死了,如今卻活著。
卸下束縛的腰帶、皮帶、皮掛套等,她對著陽光下無所遁形的所有感到好笑——槍砲、彈藥、煙草、能作為武器拋擲的石頭琉璃碎片,除了胭脂外——對於美的堅持、決議拋頭露面與塔庫瓦信仰對抗的習慣——所有物品都與死亡掛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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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彈射殺敵人同時,她就多活一刻;每往未來多推進一些,就會落下一部分在過去,物件以它們的死去換得她的一份份生,死去的人什麼都帶不走。

所以那些東西究竟是拿來做什麼的?

靜靜躺在另一旁享受陽光的,有一顆硫磺晶、一枚金幣、兩個箱庭、一罐果醬、一把拆信刀。都是這趟路上增加的負擔。

她翻身枕著自己的手臂,目光掃過這幾樣物件,思索它們能與死亡掛勾的可能,拆信刀勉強能拿來割斷喉嚨,硫磺晶可以拿來引爆一座城池,果醬姑且能夠拿來砸人,金幣或許也能作為暗器使用,它只差銳利的邊角。

『那兩個箱庭,到底能做什麼?

苦思所有物件去處,卻發現這種想法極為矛盾。像是安排後事,讓堆積在她身邊的有用之物去能作用的地方,同時也代表,想延續自己的存在到某個地方,想讓某個人記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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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趟旅途遇見太多人,多地讓心靜不下來。

每當她投入與新鮮的人事物交流,就需要花一些時間調整自己,避免受外人影響太多而偏離道路。然而人心軟弱,她調整自己的時間越來越長,彷彿她真的相信還能跟哪些人於「未來」相見一樣,想延續某些人的意志,想延續某些人的生命,同時允許他們溫和的入侵自己,將這雙手化為慈愛的手,化為在龍群面前將伏地嗑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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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拳,輕吻指骨,啃咬指節。握得再緊,裡頭都是一掌空。沒有人催促她前進,是她自己決定前進;沒有人渴望她復仇,是她自己揹上復仇。快要與石塊融為一體的薑橘色髮絲被風吹起,艾西閉起眼睛,隨著風的來回調勻氣息。

『與龍相爭一口氣,想這些都是逃避焦慮而已。』替思想作結,她轉身望天。

天上緩緩行動的雲飄到了一個很完美的位置,能將陽光左右桿開,不再糾結一塊曝曬,摧毀她的面容。艾西起身,她在此時翻身到岩塊下方的陰影處,但翻身原因不是為了逃離陽光,而是逃離風。

陰影處仍有沙地反射的光明,她將耳飾拆下,那是一塊摺成三角的衣服破布,有明顯污跡的深綠色棉麻布料從鉤針上拔開。

明亮的硫磺晶放在上頭,拆信刀尖抵在硫磺晶上,凝神下刺,硫磺晶裂成兩半,在柔軟的沙地完成困難動作,裂半的晶石也隨軟布下陷沒有噴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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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晶石如南方的煉金術師所言敲擊後碎裂可用,艾西拿出火槍,隔著布包以柄將硫磺搗碎,她所擁有唯一像寶石的物件,獻身於實用的選擇下。

『至少不會讓你做肥料。』

無聲笑將硫磺細末放置一旁,她拿起不是受贈,而是從失心活屍身上掠奪來的一尊木神像。

東陸的橄欖木清香,深受迦南地區喜愛,多雕刻神像、經珠,深淺金黃色條條紋交錯如波浪,富含油脂濃郁及乾燥香草的氣息,在前位主人的細心照護之下,略大於手掌的昂首龍像至今仍細膩溫潤。

將龍像放在陰影處的石磐縫隙當中卡住,艾西拿出鑿刀將其鑿成兩半。

此時,熟悉的聲音傳來,查洛伊特的回信到了。
上頭仍然有九成廢話,但那句宣告如長途行軍後看見的敵軍身影。

......斯特拉利亞南方,廢墟的葛瓦哈鎮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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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命如斯
「羊肉,洋蔥,蘿蔔,飯......」頓反復念著樸實的咒語,它的巨大身形在沙漠王國十分突出,可路上沒有人盯著它看,所以鬼影沒機會嚇到任何一個人,只能在廢墟中徘徊、拐彎,直到它要找的另一個鬼影現身在看起來不好走、不好站、不好坐的石磚路。

頓想著自己應該要用龍足行走,會比人類的小腳掌更容易行走於因為地震擠壓而成為螞蟻的萬里山脈的地面,但它仍選擇人類的腳丫,只因為腳上穿著的鞋是阿錦買的,出去夜遊就穿壞一雙鞋這件事可會被唸。

『吃飯。』
『嗯。』

面對面,間隔不到一尺,沒有半點聲響,兩個人同時席地而坐,地面是瞬間被撲的平滑刺骨的冰層,但對這兩者而言,那就是普通地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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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髮的男人看見冰面映照出兩個人的臉,低聲笑了笑,頓歪了歪頭,它讀不出自稱「李斯雅克」的「最聰明的那個」笑的原因,它也跟著看向冰面,擁有大鬍子的自己,跟裝扮成煉金術師的李斯雅克,並沒有什麼奇怪之處。
知道它疑問的李斯雅克並沒有溫情解釋,他不認為眼前的手足聰明到明白這個笑點——二龍以弗蘭・霍里納與查洛伊特・李斯雅克的樣貌席地而坐,又吃著人類的食物?

像取代他們活著,真諷刺。

頓攤開索茶瑪給予的布包,它並不知道李斯雅克會不會喜歡索茶瑪的料理,卻也不好奇手足對抓飯的評價。它將飯盒推到對方面前,直視那比自己嬌小許多的手足。

『為什麼是李斯雅克?』
『你居然在乎這個。』

李斯雅克一邊翻動飯盒裡的食物,一臉無聊的回應,空間依舊靜默。
厄命如斯
李斯雅克是這個人類的姓。』
『姓?』
『來自哪裡,跟什麼有關聯,區分人類群體的一種方式。』

人類餐具碰底發出尖銳聲響,他撈起一口放入嘴中,一手托著下顎撐在膝蓋上,盯著眼前的頓緩慢嚼食。

『我最近在......想名字,也許我也需要姓。』頓摩挲著鬍鬚,它往上看天,想著也許用星星當名字不錯,畢竟星星很閃亮。但因為很閃亮而讓許多人嚮往的星星,應該也有很多人拿來當做名字,它希望自己能取一個有特色的名字——阿錦、索茶瑪、札西德勒、燐、尤利西斯、希爾弗斯特、阿方索,這些名字聽起來都很特別,不是它能簡單從字典看到的字。

『我應該問他們的名字是怎麼來的。』雙手抱胸,它當然知道人類的名字通常來自「父親」、「母親」,但那些名字具有什麼意義?它只知道索茶瑪的,還有阿錦的。

想到這兩個人的名字意義,它不自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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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除了希望別人如何稱呼,也有自己如何認定自己的意義。也許在你和艾西見面後會有新的想法。』

李斯雅克冷冷地回應,頓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因為沒有聲音賦予它,而腦中充滿老東西的他倒是想起他們不斷呼喚自己的名字,那不具意義,更像司職之名。

如映,如照,如觀,如望。

艾西?我們要去見她了嗎?』大漢顯得侷促不安,皺在一起的面容更顯疲態。

頓自從索茶瑪處得知「艾西」的現況後就經常思考與之相見會如何,但就算經歷多人指點,它也總是在望著天、望著地的時候一在重複地向自己詢問,是否真的準備好面對艾西。
它從來沒有用任何和善的方式處理過衝突。能夠掩熄艾西的怒火對它來說是一個難以想像的事——它甚至沒跟這個人對話過!到底要怎麼樣「舒適地」接收她的情緒,並且對話呢?

頓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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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忘了,是你想見她。

李斯雅克吃了一半的抓飯便不吃了,他想了一下索茶瑪會如何感受被棄置的料理,是難受,還是接受?舔著齒縫,它將黏糯的米粒及這個想像挑進喉嚨裡。

人類的食物難謂好不好吃,一但食用就會勾出些不屬於他的回憶——不,這腦袋裡大部分的回憶都不屬於他。

就連萊門,也只有查洛伊特・李斯雅克、艾西・耶澤尼克、弗蘭・霍里納的部分屬於他。

『我知道,我只是不知道,她太生氣怎麼辦。』
頓低下頭將不安全盤托出,它也曾向阿錦詢問,而阿錦只說它準備好了再見對方。頓不怪阿錦沒給它一個可以參考的解決方式,阿錦一向如此,它得自己找方法。

『人類充滿情感,你得先接收她的情感,彼此才能對話——她生氣,你得先讓她生氣,氣到累了,就聽得進去了。』

徐緩的給予觀點,李斯雅克替自己造了些水飲入,洗去口腔中的多餘氣味。
厄命如斯
『讓她生氣?』頓感到懷疑的看著對方。

李斯雅克提出一個全新的觀點,它從未如此思考過。以它迄今所問、所學,不讓人生氣更能夠穩定對話、輸出觀點,就像是那些面對它問題的人類、同族,總是耐心聽著他的不解、誤解,不輕易生氣,這才讓對話能夠下去。

它想著所有跟生氣有關的場面,比如它被攻擊而憤怒、將人類少年撕碎的畫面;比如它的書被燒了,憤而跑出去的情形。

『生氣沒有好事。』它悶悶地想,卻換來對方一陣輕視的笑。
頓感到不滿,想接著陳述下去,但對方將飯盒推向它的動作打住了回應的思緒。

『生氣不全然糟糕。』李斯雅克盯著手足,他偶爾會想,這個愣頭愣腦的傢伙居然是自己的同胎?他該在未睜眼時就把對方吞噬殆盡,以免自己總有缺失一部分的不足感。

但如此愚蠢的存在,吃了也不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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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這個男人充滿怒氣,這份怒氣就像推不開的瘀血,按上去會痛,看上去很醜,如果你能讓她發洩怒氣,她就可以冷靜下來。』

他當然可以預料艾西會有什麼想法。拔槍不說,更有可能將頓當作妖魔鬼怪亂刀砍死——雖然這兩個半經八兩的殘軀敗體會有如何難看的對峙場景,他並不期待。

『可是——這個男人不是我殺的。』頓垂眼,他感覺說出這句話有種背叛了誰的不適感,而這份感覺沒有持續太久,李斯雅克接近它的手有一絲幽微的氣味,它一直在想是什麼熟悉味道的氣味,如今提到了「這個男人」,它突然想明白了。

你身上為什麼有這個男人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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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李斯雅克吐出一口冰息。

『我帶著他的屍體。』

他將護目鏡拆下來,底下是無光的大海,那如吸附一切光線的黑洞凝視著頓,夏日的海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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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屍體?沒有變成沙子嗎?』

它驚訝的睜大眼,除了那些被吃進肚子裡的食物之外,所有死去的東西——所有,都會變成沙子。
它曾經無聊地在水邊關注浮出白肚子的死魚多久變成沙子,也曾經看過斷氣的人類在幾日曝屍之下緩緩變成沙子。

這個男人死去的日子不知道橫跨多少個亮石子,怎麼可能不變成沙子?

『你把他了嗎?』頓思來想去,似乎只有這個可能,但它的眼神充滿不確定。

而這惹了李斯雅克一頓笑。

『相去不遠。但這不是重點。』

『你為什麼帶著他?』
它豪不客氣地打斷李斯雅克還打算接著陳述的內容。獲得一個冷眼之後,李斯雅克自顧自地讓一切成為空響,以這道嗡嗡回音回擊對方,巨大的壓迫使它頭疼,它皺了皺鼻子,想怪罪時,頭疼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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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已經不能接受艾西的怒氣,所以你要代替他承受。』李斯雅克忽略頓的問句,再次陳述這件事。他雙掌放在膝蓋上,微微前傾地上半身給予對方壓迫感。這副身軀遠比頓的小上許多,與兩龍之間的實際差異相反,但絲毫未減暴風雪般的凌厲視線。

『為什麼不是你......他是你殺的。』頓往後一縮,不滿如想法中的果醬夾層,產生出有味道的情緒。頓想不明白,它殺的是「艾西」的家人,而不是這個男人。要承受艾西的怒氣,也該是李斯雅克才對。

『艾西在你身上發洩怒氣後,你會殺了她嗎?』
『我不會。』
『我會。』

強硬的屏障豎起,紛亂爆破的思緒在它腦中徘徊。

是你想見艾西,是你需要她的諒解。而你殺了她的家人也是這男人送死的原因。難道你要說當日我不該救你嗎?」

即便關閉了腦子,頓也沒辦法關閉耳朵,李斯雅克的聲音藉著冰風送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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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用語言或是武力,我都能控制她,你能嗎。」這並非問句。李斯雅克幽深的眼睛望向同樣幽深的天,黑夜如深海,囊括一切引人欲尋的秘密。

頓不如最聰明的那個能言善道,它也沒學會阿錦那招出手不殺人的細膩技巧,但它不想要再將仇恨的火越燒越旺,只能悶聲傳達不滿。

「那你為什麼要帶著他的屍體?」雖然說不過李斯雅克,但它執意地想搞清楚這個問題。

李斯雅克搥著腿,他的眼睛越睜越大,漆黑的眼窟像是要納進漫夜星光。
頓隨著他的眼睛往上瞧,一閃一閃的星子,讓頓想起信仰星星的同族。
厄命如斯

「人類需要念想。」

我給艾西一個收屍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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