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𝚏𝚎𝚊𝚝. 𝙲𝚎𝚗𝚌𝚒𝚘


　　　　Half-buried and resurrected

　　「我都換號碼了，你還挖得到聯絡方式啊，老東西。」

　　冬日的壁爐前，他將手機開了擴音，絲毫不理會來自沙發上恨不得音量消失的炯炯目光，翻著白眼對通訊另一端的人拉高了嗓、親切又熱情且不忘帶著點懷念地打招呼。

　　「米契爾，」電話那頭的嗓音説起他的名字像在説一串沒有特殊意義的代號，接續的話語內容亦公事公辦，道了後頭卻不免增添笑意。「替我擔任一筆生意的中間人，賣方是維斯科維家。你聽起來像醉了，看來日子過得和以前沒什麼兩樣？」

　　「哦，去你的。」

　　他把軟綿綿的臂往頭上甩、順勢躺倒在早上才用吸塵器輾過一次的地毯，懶洋洋地翻滾了一圈。擴音裡的男音分明不會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卻為那聲罵笑了起來，好脾氣地，滿是一種收斂脾氣的假惺惺味道。輔助器離自己很遠的情況下，要開視訊比中指實在太過艱難，他於是只躺在原地、又翻了一個白眼。

　　「退休之後，我可是過得再好不過了，」他斬釘截鐵地保證。「要是你敢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敢揍得你滿臉開花。」

　　對方措辭有禮地婉拒了他再續前緣、笑言往事的邀請，問候了他的破爛人生之後掛斷電話。米契爾抓起手機看了眼時間不長的通話紀錄、忍不住笑著罵出聲——那人的來電號碼沒能顯示出來，單方面地説完想説的話，便回到了不相往來的狀態，毫無多做什麼的打算。

　　他沒什麼抱怨的想法：在些鬼地方耳濡目染出來的性子，那個人是這樣、他也是如此，唯恐變了調的熟稔嗓子聽多了，便有什麼一點也不想重溫的記憶撬開棺木、站上夜半的床頭朝他們打招呼。

　　聞到咖啡香，他廢人似地待在地毯、索要食物般「啊」了一聲。

　　「又是過往的回憶跑出來攻擊你？」

　　沒有剛煮好的咖啡被熱騰騰地倒進喉嚨、讓他這輩子再也不用講廢話，加納・奧克萊爾打了個呵欠，把明顯屬於他的義式濃縮擱在沙發邊的小桌，另一手則拎著麻煩的輔助器、輕柔且細緻地擺在地上的男人身邊。

　　「那倒是沒有，大半夜給我喝咖啡的傢伙更像是要攻擊我，奧非斯。」

　　「畢竟你是攝取咖啡因會睡得比吃安眠藥更好的人，」對方沒有任何心懷抱歉的意思，作勢要把咖啡拿去倒掉、見他忽然開始往輔助器具的方向扭時揚起唇角。「慢一點，我沒有要真的倒掉——所以，剛才的電話？」

　　他千辛萬苦獲得可以稍微自由活動的雙臂、把自己撐起來後，改將小巧的咖啡杯於不贊同的目光下抿了一口、放在腿邊，大聲地嘖了嘖。不知道是咖啡豆的緣故、還是對咖啡什麼都不懂的老友總算學會玩點花樣，舌頭上留著一點榛果的味道，令他忍不住覺得自己胃裡都變成了某種堅果風味。他將手機撈回掌中。

　　「你懂的，老樣子，一個老東西要我打給另一個老傢伙；維斯科維你知道吧？」

　　見對方面露理解，他想話題可以就此結束了，低頭輸入起沒存在聯絡人裡的號碼；既然沒真的拒絕通話裡的請託、抑或要求，好不容易遠離過勞危機的人又得在夜裡撥一通跨洋電話：「喂，琴喬啊⋯⋯。」

　　他從前可沒這麼客氣地喊過小宮山琴喬。

　　初識那一年他剛滿十七歲沒多久，不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那身總是惹人憂心的輕浮頑皮開始沉澱。那時他也還是好好擔任著「指南針」的職責，永遠可靠地替人指點方向，無論是帶驅魔人抵抗怪異、抑或領戴環者步入囚籠，比起當隻乖乖歌唱的金絲雀更擅長擔任一隻囫圇領行的學舌鳥。咬著沒點燃的菸，他踏進聖骸倡議用作據點的西裝店沒多久，忽然發現裡頭除了紳士淑女、還有個沒人照顧的小傢伙。

　　他盯著黑頭髮的男孩——幾歲來著，三歲？六歲？他不太會認年齡——直覺有諸多目光落在對方身上，確認地往櫥窗瞥時忍不住壓著嗓子罵了聲。

　　如同心電圖隨意躍動的兩個小光環在玻璃倒影裡若隱若現，他明白自己走在街頭領來的戴環者會被遵照什麼樣的程序妥善利用，可他還真沒想過要拿這麼小的、根本還沒開始換牙的小鬼來交差。

　　少年向前踏了一步、遮住店內那些知情人們開始估價的視線。

　　「莎賓娜！」

　　他喊著西服店主、聖骸倡議成員的名字時，那些眼神便收斂了不少；沒人可以在同伴的地盤率先盜獵。

　　圓滾滾的小傢伙仰起頭看他，看得他心裡發寒。

　　「莎賓娜——這裡有個髒東西！」米契爾扯嗓大喊。綠眼睛的小孩只是眨著那雙圓呼呼的眸子繼續望著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好像根本聽不懂他在説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身處多麼不得了的地方。

　　這種不聽人話的模樣讓他想起好幾年前，那個不知道怎麼濫用長輩的力量找到這兒的臭小子，趾高氣昂地説著自己要找一名紅頭髮的「天使」，又死活不肯説清楚任何細節，或者只是隨口找了個特徵便亂槍打鳥。

　　那個潔癖傢伙後來被他用剛拖完地的拖把趕走了，可惜眼前的小東西怕是還在會無知無覺吃泥巴的年紀，用那種方法驅趕八成沒用。唉，要是年紀再大一點，小朋友聽見自己被稱為髒東西大概就會自動跑走了吧。希望對方可以早日擁有這項技能。

　　總算聽見了呼喊，領養他的那個老太婆抓著把獵槍——那裡頭肯定不止填了聖物製成的子彈——從櫃檯裡的門中走出，發現沒有任何立即的危險後睨了男孩與他一眼，才噙著禮貌的笑容向受到驚嚇的顧客們一一道歉、獻上日後再訪時可以使用的折價券，又揮揮手打發了湊熱鬧的同事們。

　　少年從口袋裡拿了片口香糖，在小孩子固執的目光下送進自己嘴裡慢慢地嚼。

　　「孩子，你是從哪來的？」他看著她耐心地蹲在那小子面前，像是過去在孤兒院外撿到自己那樣，耐心地換了一個又一個語言詢問，直到聽見日文時，對方小聲地、雞同鴨講地回了一句：「我叫治円兆。」

　　被收養的幾年來，他在莎賓娜的注視裡往腦袋塞了不少知識，但日文還真了解得支離破碎。他勉強聽得出對方不懈地又問了次小孩子是從哪來的、得到根本沒有幫助的「我姓小宮山，今年四歲」作為答覆，站在旁邊抖著肩膀憋笑。櫥窗的反射裡，構成了兩個銀圈的折線們隨機變換著起伏，他百無聊賴地看久了，開始理解為什麼有人喜歡隔著玻璃盯著戴環者看。

　　他們的環可好玩了，不過此時此刻沒有養母完全無法從小治円兆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那麼有趣。

　　女人沒表露任何氣餒，反而對著小孩子牽出一個溫和的笑容，他見了便滿身雞皮疙瘩——至於是不適造成的、還是某種離了溫情太遠而驟然浸身其中的不適應，他可沒有要找到答案的必要。「爸爸媽媽呢？怎麼放你一個人在羅馬？」

　　小朋友那雙綠螢螢的眼珠子終於從專心咀嚼口香糖的大哥哥身上挪開，很認真地給出其他回應：「媽媽交代過，如果有人這樣問，我就姓維斯科維。」

　　不知道到底姓小宮山還是維斯科維的治円兆説起義大利語比日語流暢太多了，實在是可喜可賀，他總算可以表現出聽得懂對話的樣子。

　　「原來你叫琴喬啊，我還想説怎麼會有這麼拗口的日文名字。」

　　小小的、驅魔人地頭蛇的孩子大剌剌地頭頂光環，眼裡是什麼都不明白的天真，明明在義大利當地使用當地的語言就好，不知道為什麼先前堅持要用日語説話。他斜眼瞥了瞥養母，發現女子面上那種特意對小孩表現得可親的柔軟不見了，眼中含著的溫度卻比平時暖上不少，暖得他寒毛直豎、彷彿見了豺狼硬生生在眼皮子下成為直立行走的人類，荒誕而悚然。她本要撫摸頭頂的手改按在肩膀、對待方式過於老成地拍了拍，而後起身。

　　「帕奧拉・維斯科維那女人也有兒子了？真是不可思議——既然這樣，琴喬小先生，你想在這待多久、就待多久吧，直到你爸爸媽媽來接你為止，」説到這，莎賓娜朝他使了個眼色。「無聊的話，就叫米契爾哥哥陪你，怎麼樣？」

　　因為這麼輕巧的建議，他不得不落入和小鬼雞同鴨講的地獄，回憶慘痛得他都不記得他們最後怎麼分別的了。

　　不過在得到小宮山琴喬於電話裡「喔」的漠然回應，他還是深吸一口氣、想像自己已經俐落地揮出拳頭，砸在這位好兄弟背上。

　　米契爾一口氣灌下整杯咖啡；明明都退休了好幾年，他還是甩不掉老生活和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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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的創作機器
｜（攜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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