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與路人
▸湖底之骨·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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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月高掛空中,對幻世來說也是夜深人靜時。
  商行或私塾都已經熄燈閉門,瑠巳亦終於得閑歇息。他坐在自己寢室中的梳妝檯旁,檯上擱著一盒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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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零無手中接過那盒數小時前才由自己送出去的匣子時,說毫不意外是謊言,然而瑠巳同時感受到的還有幾乎該被評為惡劣的得逞與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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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擅自將那麼不堪入目的記憶屍塊塞到他手裡,鍾末一定氣急敗壞,他怎麼會允許他們之間那互不退讓的平衡被打破呢?所以他非得把瑠巳給出去的事物也返還同樣重量的東西,那就是這盒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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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瑠巳揭開盒蓋,如願見到同一顆妖血石枕在絨布上。桌邊的燭光鑲於其緣,映出一種奇詭的艷澤。
  他微笑著,任由自己被霜雪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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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視野內的蒼白退去時,瑠巳察覺自己站在一座矮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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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處披著雪的連綿山脈更為高聳,所以他的所在處大概是山腳。懸壺峰嗎?不,他瞥向腳邊的血跡與骸骨,一千六百年前這裡的名字不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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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屍峰,他聽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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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盤據其上的凶煞既不屬於春野一派、亦不屬於祁寒麾下,純粹是其領土在雪山之亂中為必爭之地,而被各方妖怪覬覦、侵攻、奪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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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無論誰嘗試進犯,最後不是知難而退便是被屠戮殆盡;無數妖屍將這座矮山化為血肉之陵,因此得名屍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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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瑠巳吐出一口寒氣。
  他抬頭,一團無溫的黑暗映入瞳底,如深淵不由分說的抹煞一切生命與光明。黑髮楓眸的少年持刀站在山脊上,居高臨下的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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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少年眼裡哪有瑠巳認識的鍾末那份克制與堅定,但可惜為那雙眸點上理性的人並非是他,於是瑠巳只是伸出雙手,在空中虛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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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緩緩拉開雙手間的距離,動作如拔刀出鞘。若用雙眼去看,必會認為他只是在虛張聲勢,然而他確實握住了刀柄。
  那是一把全然透明、如同用玻璃或玄冰鍛造而成,卻連一縷光線都不折射的,不可視的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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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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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待瑠巳舉刀,黑髮少年眨眼間已經欺進他的懷中。無中生有對終焉的化身是最盛大的挑釁,墨色刀鋒攜著無底的殺意襲向瑠巳,隨後被無色之刃勘勘攔住。
  一擊未果,少年不退反進,屈膝、側身、刀尖如雨點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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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鏗、鏗、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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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數次的交鋒,無數火花在迸裂在兩人間。瑠巳看見那雙楓紅色的瞳被照亮,閃著名為狩獵本能的寒光。
  他並不以劍術見長,但他刀法來自於懸壺峰主,已足以傲視多數妖怪。然而少年的攻勢仍超出他認知的凌厲,扣在刀柄上的虎口被震得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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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甚至是,比他認識的鍾末要再更狠戾一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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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嚓!
  長刀脫手,瑠巳摔到了雪裡。
  虛假的寒意頓時蜂擁而上,然而還來不及為浸濕的背部感到不適,頸部被冰冷刀刃抵上的顫慄先淹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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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沒有死。」
  本來已經做好被斬殺的準備,卻聽預料之外的問句在耳邊響起;瑠巳忍不住失笑:「或許是因為你希望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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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仰視著天空與鍾末背光的身影,那裡仍沒有焦距或憐憫,但染上了一抹他熟悉的、鮮活的、近乎磅礡的,被稱作掙扎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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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會逃,會看到最後?」
  「我一直是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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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音、
     痛楚、
        血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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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刃沒入自己腹部的瞬間,瑠巳清楚的明白到這場對峙並非為難亦非試煉,而是鍾末不得不鋒利的、極盡可能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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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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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結吧、結吧、終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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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吧、終結吧、終結吧,所有生,所有呼吸,所有聲音、所有思緒、所有情感所有理智所有經歷記憶感動喜悅期待愛慕和平安寧世上所有、所有、所有、所有曾有所開始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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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結吧。所有事物都終將迎來終焉。
  終結吧。他的存在便是腐、死劫、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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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結吧。
  終結҈͈͓̞̥̖͎̾̅̈̽̋ 吧҉̬̥̦̖̖̝̂̓̿̐̎͗̽̂̍̉ 。
  終҈̲͇̋̈̀͢͝結̝̳͇͍̣̣̱̪͉̳̘̔̑̒̀ ̸̦̫̇̅̅̽̓͜͡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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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呃、咳哈……!」
  瑠巳猛然坐起,摀著胸劇烈咳嗽,彷彿溺水般缺氧、難以呼吸。每一口喘息都要將肺嘔出似的,四肢更沉重如被深海水壓扭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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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僅僅數秒或近乎永恆,他差點就要完全陷落在無邊的黑暗中。那是泥濘、石油或更汙濁的「什麼」,絲毫不存理智與思考餘地,只留一腔死寂的暴戾在腦海中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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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鍾末的……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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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
  陌生的嗓音從身側傳來,將瑠巳從灰燼中輕輕扶起,「這樣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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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瑠巳、不,是鍾末,那個時候的他抬起頭,意識從沼澤之底浮升而上,或許是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世界也說不定,留著一頭橙色中長髮的青年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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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打傷你了,不過不這麼做應該沒辦法讓你清醒。」青年正拖著鍾末的手,似乎是才剛替他包紮好,「我是琥珀,你呢?有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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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末的眼珠向下轉去,面無表情的瞥了眼纏在手上的麻布,接著又望向名為琥珀的青年。
  他張口回應,吐出的卻是一團不成言語的雜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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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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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是嗎?原來如此,你源自『終焉』啊……甚至還受到雪山之亂的影響……所以,到剛才為止,是你第一次理解終結以外的概念與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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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琥珀似乎是聽懂了,但瑠巳知道他並不是用聽的,因為鍾末發出的音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而他解讀出來的內容亦遠超出一句話能表達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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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苦你了。應該很難受吧?明明就在思考卻無法思考。」琥珀淺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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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言,一股黏膩的反胃感湧了上來,第一次理解或第一次被理解,全是與己身本質相反的事物讓鍾末不可抗力的感到噁心。他的視野被無數荊棘侵蝕,內臟再次燃起想將目光所及的任何事物毀滅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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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的也是,畢竟這就是你的本能。」
  琥珀顯然感受到了殺意,卻沒有任何動作,繼續自言自語:「不過……既然都要『結束』的話,為什麼結束的不是戰爭與病痛,讓人為之辛苦的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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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衝動削減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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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解到這句問句的意義同時,鍾末原本昏暗的視界被推展了開來。他看見琥珀的雙眼是鮮藍色的,眸中有著某種光彩。
  瑠巳能明白那是堅定柔和的光彩,那時的鍾末或許還不能,但當他再次開口時,發音更接近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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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お҈̧͖͖̝̾͗̄̎̕前̵̨̛̜͍̯͓̭̈́̈は҈̨̜͔̥̯҇͂̆͑̾何҉̧͎͙͙͚̌͒̊͐͝だ̵̨͇̗̗͇͚̍̃̎̕?̵̛͉̮͓͚̏͋͜」
  「我嗎?我只是一名藥師,平常會來往現世和幻世幫人類與妖怪們治病。對了,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跟我一起來?」
  「……お҉̡̬̂͞前҉͖̙̾́̀̃̚͢͞を̴殺҈͖̳̄̊̍͑͢͝し҉̨̱̠͒̉͡て҉̡̰̳͍̈́͊̽̒̉͝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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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別擔心,你殺不死我。因為『歷史』是不會『結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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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史、琥珀、見證或封存曾存在過的時光與生命之物。
  那是連同終末與湮滅在內的永恆單行,無光卻得以指引萬劫之煞另一條道路的繁花暗香、飛矢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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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你出生還沒多久吧?妖力不至於強到能影響我的。」
  「……我百歲了。」鍾末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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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歲?」琥珀眨了眨眼,隨後露出和善的笑容:「那就還是嬰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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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前的景色如沙塵飛逝般流去,隨後浮現在瑠巳面前的是一幕幕鍾末的生命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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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見鍾末跟著琥珀往返現世與幻世,從啟蒙之師那裡學習治妖與醫人的學問。
  他們在還沒有醫學的年代以司祭或巫醫為名,向困於傷病之中的生靈伸出援手,終結他們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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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見鍾末出師之後一人遊走異鄉,落居於人類的村莊中,浸染了更多人間煙火卻與理解人性仍有距離。
  他基於習慣或責任心救治求醫於他的村民,村民為他奉上刻著「懸壺濟世」的匾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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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見鍾末隨著時代走入更龐雜的群體裡,浮沉於人妖的生老病死間。他懷抱更大的使命感,用更多不同方式救人。
  戰場、病院、宮廷,他是兵士、醫護、刑官,他用指間黏膩的觸感與滿腔血銹的氣味主宰無數生命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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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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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他們第一次見面並不是在食堂裡嗎?瑠巳笑了出來,時任院生代表的他在校內廣場發表演講,鍾末在諸多學生後頭遠遠看著。
  他第一眼就察覺了他的本性,那雙青色的眸裡不是純粹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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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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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是無數的、從那片星空下的問候開始的,死纏爛打、刻意巧遇、沒事找事、瑠巳單方面感到有趣而促成的混沌際遇——像是在翻閱相簿一樣,瑠巳對著有自己在內的記憶場景露出懷念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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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裡頭明明有一半鍾末自己除暴安良、忤逆權貴鬧出來的麻煩事,怎麼幫他平息還算添亂了呢?
  上揚的嘴角收不回來,他接著目不轉睛的繼續去看,即使相遇之後也並非隨時與他共處的鍾末仍獨自體會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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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見鍾末回到百多年前他行醫的村子,那裡人蹤俱滅,廢墟殘垣間只剩半個匾額埋於塵土中。
  他看見鍾末學會愛人與被愛,並親自用湧出雙手的終焉,送葬重傷在床、甦醒無望的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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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見鍾末自無數災難、險惡、不幸與死別中理解無力與孤獨。
  他看見鍾末從所有緣分、善意、銘謝與祝福中得到勇氣與救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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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見鍾末對萬物的消逝從不甘變得麻木,卻不曾選擇放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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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映遍世界萬靈心相,他見過最撕心裂肺的絕望、他見過最欣喜若狂的歡愉。然而那份不願屈服本能的固執,似乎始終是他最為欣賞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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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邊的燭火熄去,寢室重歸昏暗。
  照妖鏡一雙青眸泛著幽光,指尖摩娑著被覆蓋過一次紀錄內容的妖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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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零無把匣子送回來時沒打開來瞧,否則被屍峰煞妖抹頸逐出還算事小,若遭鍾末記憶中的黑暗吞噬、神智困在妖血石的幻境裡便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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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瑠巳捻著妖血石,起身走到鑲了月光的窗邊。他舉高手,將妖血石放入夜空,視野內的血石在紅月照耀下變得更加腥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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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啦!
  妖血石被猛然擰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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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處心積慮的裁切、揀選,僅僅給出自己最深刻卻也最遙遠的那段記憶;然而鍾末卻毫不躲閃的全盤托出,彷彿他生命中沒有任何一絲懊悔或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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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太狡猾了呀……」
  血色碎石與照妖鏡的低語消溶於深宵,一如那具沉埋湖底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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