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與路人
▸湖底之骨·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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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無埋在屋外雪裡。林凰在隔壁書房苦讀。
  鍾末打開診間的房門,掛著生無可戀的表情走向窗邊的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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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嫌這山上醫館太過清閒,午後時分瑠巳帶著兩個小鬼和一盒匣子來襲擊,於是他的午診便被強制替換成文武兩方面的家教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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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家商行的主人很忙,沒有留在醫館喝茶看戲,只擱下幾句話便離去。而鍾末分別用暴力和暴言讓兩個小鬼安分下來,重拾耳根清靜與個人時間已經是數個時辰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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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瑠巳帶來的匣子靜靜躺在木桌上,說是之前替夜淮取妖血石的報酬,取了那塊妖血石的一小部分精煉後的產物。
  先不論為何他在湖邊吹風也有一份功績,妖血石於他根本無所用處,那傢伙自己收著不就得了?一個奸商什麼時候這麼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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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末邊想邊打開了匣子,裡頭鋪著絨布,絨布裡浮沉著一顆紅白相間的血石。
  他將血石取出,拿到眼前打量;琢磨過後的血石圓潤晶亮,串上其他流蘇珠璣就能編成一條珍貴的纓絡,但讓給不戴首飾的妖醫能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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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暗的視野突然被室外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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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楓色雙眼微微瞪大,鍾末立刻移開聚焦於血石上的目光。他察覺自己佇立的地方已經不是無人的診間,而是人聲吵雜的村莊。
  有一道身影從他身側走過,向前,是一抹熟悉的、淡金色的背影,鍾末下意識喚到:「瑠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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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言,那人轉過身,露出一雙鍾末看慣多年卻又截然不同的青色雙眸,裡頭映著新奇與陌生的情緒。
  「唉呀,您認識我嗎?」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很高興,卻也很疏離,「不過,我似乎是第一次見到您。能請問您的名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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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末的聲音哽在喉間,有一團荒謬的酸澀感自胃裡翻攪而上。照妖鏡離開醫館前那句沒頭沒尾的問題猛然刺進腦海,他立刻明白自己身於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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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也認識很久了吧?鍾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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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寄宿在那塊血石中的,瑠巳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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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瑠巳認識的不算短,但也不能說有多久。不過他們年齡的一半長,卻足夠人類繁衍十幾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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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九百歲對於妖怪來說也是已被世界與經歷型塑出某個模樣的歲數,鍾末不知道那之前的瑠巳究竟改變過多少,但也早在照妖鏡每一頓長舌的午茶間對他的過往略知一二。
  不,大概能算到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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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輕而易舉的,鍾末從人心惶惶的妖群、桃木村連綿的軍帳、那對如出一轍並還是少年模樣的雙生鏡身上看出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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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千六百年前的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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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十令臉上還沒有傷痕嗎?鍾末站在一段距離外,看著那張與瑠巳一模一樣的臉,他和自己的半身相視,低聲討論著應對祁寒軍勢的策略,一句一句來回接話彷彿從一開始就只有一人在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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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之亂葬送了無數千年大妖,道行不滿千年者更是屍橫遍野。
  於是有說法是那些不滿百歲卻活過戰役的年輕妖怪,不是福星高照便是天賦異稟;那對雙生鏡無疑就是其中之一,並且是毫無疑問的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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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十分鐘,或更長,鍾末沒去算究竟過了多久,記憶之中的時間流逝毫無真實性。
  春野來了一趟,十令與瑠巳向他獻計。鍾末不需要去聽也知道其玲瓏險惡,瑠巳以前在東西大國貴族諸侯間,就盡喜歡玩請君入甕與合縱連橫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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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從來也都是那些倒楣鬼自己貪心造的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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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然後他們分頭行事,春野離開了軍營,十令往另一個方向去和棕髮碧眼的少年會合——那是施洛——瑠巳則朝自己走了過來。
  「您還在這裡呢,鍾先生。改變心意想加入我們的陣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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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末不太適應這種稱呼,低聲回應:「並沒有。」
  「那麼您為何還停留在這裡呢?您不屬於桃木村,也不屬於雪山的勢力,不是嗎?」
  「你又為什麼在這裡?你是真的在意幻天桃木,還是只是覺得有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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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呀,只有這兩個選項嗎?」面對著突兀又無禮的反問,瑠巳並不錯愕,只歛起眼笑了笑,「不過,或許您說的也沒錯就是了。『我們』自始至終是為了自己想看見的景色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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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十令也是?」
  「當然。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們是一樣的……這麼說來,」瑠巳重新抬眸,那雙湖水般的眼比鍾末印象中要青澀得多,波光粼粼的,「能被您認出來有點高興呢。施洛雖然也能區分我們,但他認出的總是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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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末沉默下來,他盯著瑠巳的側顏,剛好是左臉。有股荒謬的質疑攀上他的前額,這個瞬間在他面前的真的是瑠巳嗎?
  那裡沒有能區分他們的傷痕在,然而那片傷痕究竟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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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
  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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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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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了,如煮沸夏末的死前蟬鳴,震耳欲聾的高頻聲響在耳畔炸開,染著血的火焰吞噬了視野。
  瑠巳消失了、鍾末從一開始便不存在,這是的記憶,記錄在妖血石中的,在那個瞬間所見所感的所有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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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片傷痕留在『他』的肉膚上而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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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脊。
  風雪肆虐,四周是無數妖怪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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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喘息著,鋒利的冰錐自不遠處破空而來,瑠巳揮手造出一模一樣的冰錐反擊。雙方的妖術在空中碰撞、破碎,冰晶閃爍著不祥的虹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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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失策……精神的另一端傳來同樣的想法,他連苦笑都覺得疼痛,肺裡是滲著毒的硝煙廢氣。
  策反祁寒旗下兵士的計劃成功了,己方陣營的成員謀反也在預料之中,然而高掛空中的雙月讓一切亂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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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
   血、
    
      血血血,戰場被喪失理智與力量暴走的妖怪們化為煉獄,不計其數的死體堆疊在腳底下,冰寒刺骨的怨氣縈繞於屍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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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瑠巳垂眸看向自己漫身血漬,生死在咫尺,連心智都逐漸被侵蝕,無限延伸的鏡面映照著被雙月放大的所有仇恨。苦痛。堅忍。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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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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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然,山頭炸開沖天火光,熟悉的妖氣鋪天蓋地而來,濃烈的近乎悚人。
  是祁寒,本該在最初那波攻勢葬身雪窟的大妖在雙月的照拂下自地獄歸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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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妖怪的呼吸在火雪交織間為之一滯,下一秒,失控的妖術毫無章法的轟向戰場每一個角落,妖怪們連渣滓都不剩的湮滅在大妖的屠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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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便是絕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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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瑠巳對著面前煉獄般的景色倒抽一口氣,並聽見身側傳來同樣的聲音。他轉頭去找他的半身,十令同樣找到了他。
  那一刻他們是鏡子、湖面、反射光,他們朝彼此伸手,他們、他們,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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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令、」
  「瑠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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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 推開  他。
  他  被推開。
  他的指間 勾不著  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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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一半被大火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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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令的左臉、左手、左腹或左腳蒸發在妖火裡,甚至連血液都沒有流出,只有融化的白骨在焦黑的剖面上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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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哀鳴衝破瑠巳的喉嚨,胃裡被灌進灰燼似的,他跌入雪中,被無邊的惶恐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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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失了,像星光熄滅、像朝兩端拉扯的繩線突然斷裂般消失了,呼吸或本應該在神識彼端如山谷回音般永遠與他共鳴的另一道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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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失去了一半,他失去了一半。
  相互映照的鏡子有一面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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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嘖……」
  鍾末摀住自己的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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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痛、疼痛,幾乎要抹殺理智、陷入瘋狂的疼痛,妖血石完整的重現被記錄其中的知覺和情緒,血肉燒灼的痛楚與撕心裂肺的喪失感在胸腔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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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因傷痛而屈膝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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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場的景象很快如融冰般消解而去,下一幕便回到了幻天桃木下。十令的屍體被鄭重的放在落花鋪成的地毯上,瑠巳跪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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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落的淡金色瀏海讓鍾末看不清瑠巳的表情,只得見他伸出雙手,交疊覆上十令的半邊胸腔,已經沒有心臟所在之處。
  ——然後,十令的身軀重新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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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並非奇蹟或禁術,而是雙生鏡們與生俱來的能力。他們是對鏡,無論何時都能透過映照成為對方的樣子,戰役中亦時常運用這樣的能力來免去彼此受到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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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妄圖逆反生死仍太過傲慢,十令失而復得的左半身上印著怵目驚心的傷疤,瑠巳更忍受著妖力反噬帶來的巨大折磨。
  漫天飛花與他口中湧出的大量鮮血朝同樣的方向落下,模糊的視野內,他的半身終於再次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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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你要哭呢?瑠巳。」
  桃香、鐵鏽、鹹味,那抹笑眩目如初,這份記憶卻再也沒能響起另一道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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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碎裂的鏡片即使拼回鏡框裡,映出的世界也早已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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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末想不明白——或許也不想明白——瑠巳為什麼要給他這顆妖血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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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簡直像是瑠巳把自己的左眼給剜出,露出紮在裡頭的那塊碎鏡;那碎鏡冰寒、鋒利、死寂,是無論流下多少眼淚都洗不去的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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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興自適的照妖鏡曾何那麼失態的哭喊?那片傷痕只印在十令的身上或更印在瑠巳的眼裡、心裡,那無疑是他埋藏於心櫃最深處的、不願回首亦不願示人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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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將這份刻骨銘心的苦痛塞到了鍾末手裡,赤裸的隨他見證、賞玩、無視或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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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什麼玩笑?鍾末腦裡突然燃起一股劇烈的不服,他自尊中不願占人便宜的傲慢與執著簡直怒火中燒。
  他從來不在乎瑠巳的過去,或者說他們的長年之交便是建立在這份不在乎上。他們之間沒有憐憫、委屈或諒解,只有最不留情的互相折磨、利用與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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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怎麼能,明明就痛的像好不容易才結痂的疤被再次撕開,那妖還要用刀尖翻攪裡頭的血肉以示自己的信任、赤誠、包容與退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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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麼能、他怎麼能、他怎麼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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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無!」鍾末推開窗朝後院吼到。
  「呼哇啊!?」趴在積雪中的黑髮少年猛然撐起身子,些許雪塊沿著他的臉龐滑落,「發生什麼事了鍾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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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月都要下山了你是要睡到什麼時候?」鍾末罵到:「趕緊給我起來送林凰回私塾去。」
  「呃、啊、好喔!」聞言,零無立刻從雪裡跳起,風風火火的繞回醫館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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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末聽著房外一連串奔跑、開門、敲門與打招呼的聲響,推門走出診間,接著如願看見在醫館門口等待林凰收拾書簡的零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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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零無。把這東西拿回去給瑠巳。」他抬手將手中的某個物品扔給少年。
  零無穩穩接住,低頭一看發現是一盒眼熟的匣子,「欸?但這不是瑠巳先生今天才送給鍾醫生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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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退貨。」
  「咦?為什麼?裡面是什麼啊?我能打開來看嗎?」
  「你要是不想死就不要手賤。」
  「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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