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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 驀然回首(ルックバック)
*內含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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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押山清高將藤本樹的原作漫畫忠實的轉譯成了動畫電影──這個意思不只是電影完整講述了原作內容,甚至包含動畫加戲的、特別著重描繪的、屬於動畫獨特表現等部分,都處處貫徹著著原作的精神。

我個人依舊更喜歡原作漫畫,畢竟:(1)後設漫畫(關於漫畫的漫畫)其媒介本身就是最大的意義;(2)漫畫閱讀節奏更快狠準;(3)動畫處理相較溫潤,而原作冷冽的質感更合我胃口。但這些都不妨礙動畫電影版有多優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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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聽了日本TBS電台,宇多丸的每週電影時評,於7/11評論『驀然回首』的單集:
宇多丸『ルックバック 』を語る:週刊映画時評ムービーウォッチメン【公式】2024年7月11日
TBS電台官方逐字稿:前篇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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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多丸花了30分鐘耙梳了電影諸多細節與跟原版的異同,在此節錄我覺得有趣的幾點:

1. 關於動畫表現

導演押山清高屬於重視「讓手繪的個性與技藝在其中留下痕跡的動畫表現」而不喜歡被均一化的動畫工業產品。他的思想如何體現在製作過程中,有詳盡的雜誌專訪(對岸中譯)可參考;而此作中他更採用「原動畫」的工作方式,刻意要留下原畫師的線條。

(台灣致力推廣2D動畫的仙人掌在有篇關於本片原動畫職位的科普文,片商采昌也做過相關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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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宇多丸特別注意的是第一幕。首先這整段劇情都是動畫劇本加筆,描述藤野看似輕而易舉的學校報紙四格漫畫,其實是絞盡腦汁辛苦完成。但更重要的是在此之前,觀眾從夜空中俯瞰街景,並逐漸往下進入屋內的鏡頭──宇多丸認為其刻意全程用手繪呈現(即「背景動畫」),恰恰呈現出動畫「手繪」有多「辛苦」;而其中蘊含的原畫師付出的辛苦跟「用盡全力畫出來」的態度,又跟這一幕中辛苦創作的藤野(隔天眼下還隱約可見黑眼圈,已暗暗鋪下藤野實則努力的個性描繪),甚至是整部電影的主題有所呼應,可以說這第一顆鏡頭就是隱微的破題。

(宇多丸後續還有討論包括奔跑鏡頭等其他值得一提的表現,參見逐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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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關於電影改編(與原作比較)

宇多丸提及動畫幾處明顯的加筆,包括:小學時呈現了更多藤野練習畫畫的過程;中學時藤野與京本在外面奔跑,第二次藤野跟不上而逐漸鬆手;畢業後藤野開始連載,如何在雜誌排名奮鬥掙扎的過程……等等。這些動畫加筆強調了藤野與京本之間的距離感,以及藤野一路上多麼努力與多麼孤獨。

宇多丸並認為,動畫上述關於藤野的加筆──尤其是「努力」與「孤獨」──最大的作用,便是讓觀眾對藤野的心境更容易理解,進而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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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這一點上,節目一開始由宇多丸閱讀的幾封觀眾投稿心得中唯一的負評(投稿者:生薑),特別有參考價值:他銳利指出這部作品中,並沒有真正地「描繪出京本這個人」。

生薑首先認為,原作在短篇漫畫此一媒介基礎上原本具備的渲染力,搬到電影後觀之,明明各項製作細節全都精美絕倫,卻反而像是被掏空了地基。

生薑接著說明,如果要說這部作品描寫的是身為創作者背負業障般的精神性,與作品將創作者自我跟他者聯繫,進而改變彼此的力量;那麼京本(身為藤野最重要的讀者)其實並沒有體現出多少「他者性」。這裡的意思是,京本就像是「為了給予藤野創作動機的功能性的存在」,而非「跟藤野具備同等說服力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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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薑進而舉例:比方說對京本而言,與『背景美術的世界』一書的相遇非常關鍵(不亞於與藤野相遇),但本作中卻總一筆帶過不多著墨;更重要的是,本作並未具體描繪京本上大學幾年獨自經歷的時間。後半的京本if線不論採取哪種解釋,或多或少還是透過藤野主觀的濾鏡呈現的。

生薑認為,在本作中的京本,沒有任何「藤野所不知道的、無法想像的部分」(即前述的「他者性」,不同於我的存在),讓京本最後只貼上悲劇犧牲者的屬性,而最後彷彿成為祭祀京本靈魂的祭壇的藤野房間,以其死亡讓京本這個角色得以完成。這結局甚至是讓人感到有些扭曲的。

宇多丸念到此處補充,藤野多年後第一次踏入京本房間時的描寫,恰恰可說是沒有包含,甚至刻意排除了京本的他者性。(四格、單行本、雜誌回函……都是關於藤野,而沒有說明更多藤野不知道的京本)這也可作為生薑論點的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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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我認為生薑的論點是非常有力的。特別是比較上面宇多丸提及的,電影的加戲強化了主角藤野的努力與孤獨,讓觀眾更能共情;但電影並沒有選擇給京本加戲。換句話說,電影將原作的精神發揚光大的同時,也更加暴露了原作本就背負的問題。

另一方面,我認為這些問題(至少在原作漫畫中)並未折損『驀然回首』的價值,而只是突顯出了這部作品的本質,其實跟觀眾或許期待或宣傳著重的重點(感人、催淚、兩人的關係性之真摯等等)是有落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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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velstar - 滿有趣的 (內有藤本樹中篇漫畫『Look Back』劇情透露)
我在以前漫畫的心得中認為,這部作品終究是專屬於藤本樹個人的一份宣言,「『老子會繼續畫下去,你們就等著看』的自我明志 」。這跟上述藤野與京本其實並不對等的描繪側重是同樣一件事情。用不太讓人舒服的說法(沒有任何批判成分,我只是自己覺得這樣說很形象生動)藤野跟京本既都是作者的化身,卻沒有明確脫胎成個別的兩個人,而只是敘事者主角跟他身上的連體嬰死胎,主角背負著自己姊妹的死而繼續活下去。

但這不代表這部短篇漫畫不夠厲害,因為其中後設的種種設計如何安放在情節中自恰又明確,在一部短篇中鋪天蓋地給出那麼多可供解讀的符號,這些都是非常難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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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近學到的說法是,必須要區分「批評」跟「偏好」。就好像我們面對一張黑白素描,可以討論作者想呈現的主題用黑白素描此一形式是否恰當、討論其中個別的技術選擇是否恰當;但如果只給一句「這幅畫缺乏顏色!」,那這就不是批評,這只是個人偏好而已。

換句話說,面對這種在細節精心設計過,致力描繪個人心境的作品,指出其在寫實性、在人物說服力上的匱乏──這並沒有錯,但以此來說這部作品「設計感太重」「因此不好」,那就像是說「魏斯安德森的畫面太過設計感了所以不好!」一樣。的確部分指出了事實,卻也偏了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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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反過來說,為什麼生薑的心得特別提到了原作漫畫可行的,搬到電影反而行不通?我覺得這首先跟電影這項藝術的脈絡有關。

電影常常被認為是立基於寫實主義的,就像照片畫面之成立必須基於現實風景人物存在的基礎一樣,電影「透過曝光將現實鎖入膠卷」的媒介特質,也常常被認為是其魔力的來源,是電影的媒介特異性。當然這種觀點已經受到越來越多挑戰,但藝術場域終究有其慣性,電影的寫實主義觀點仍然強盛,甚至仍然是東亞電影中重要的傳統(台灣新電影、是枝裕和、濱口龍介)所以老練的電影觀眾在觀看時,也不免放大電影中「缺乏寫實」或缺乏虛構對現實的再現或呼應的缺憾。

(關於本作呼應的具體現實事件,在下一點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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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這部動畫電影也不是沒有強行將作者個人宣言的,冷靜自制的獨白般的漫畫,改編成關於「兩個少女的關係性的故事」的溫暖感人電影的生硬痕跡。生薑心得的最後特別提到,他雖然是配樂haruka nakamura的粉絲,但本作的音樂聽來過於「下猛料」「服務精神旺盛」讓他總覺得不太適合。

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歡這部電影的配樂,不知是否是國賓長春音響的問題,片尾的聖歌我甚至覺得有點難聽……。但這裡呈現的真正問題是,電影沒有選擇強化原作漫畫專注於敘事者個人的,創作活動孤獨而冷冽的本質,反而還彷彿強調這是關於兩個人關係性的故事,例如大幅加筆臨近結局時的二人回憶畫面,搭配感人的音樂──明明這剛好是原作故事的短板。若要說電影的完成度未能企及漫畫原作,這或許就是最大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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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關於創作的業障

上述關於本作聚焦個人獨白而缺乏對現實的回望的討論,略過了作中另一個重要角色,即加害者的存在,與其引入的具體社會事件。這裡我覺得宇多丸講得很好。

宇多丸指出,原作漫畫經過兩次修改,剪去了強調加害者精神疾病患者身分的描寫,而明確專注在加害者行為的動機,也是因其自身的創作活動。可以說在修改之後,去掉可能引起問題的雜訊,讓這部作品的主題更加聚焦,故事的完成度也更高了。

宇多丸換句話說:任何的創作與表現,都會對這個世界造成某種影響,這既刺激了主角兩人,卻也刺激了加害者。可以說主角跟加害者正是表裡一體的存在。

(而這個表裡一體,其實也暗暗與上面關於他者性的討論收攏:本片終究沒有具體描繪出任何他者的實體,而只歸諸敘事者自身,即接收到外在刺激後我的反應與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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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這也是我當時看原作漫畫最喜歡的部分:不論身為創作者或觀眾,創作明明應該是要帶來幸福的,卻以這麼殘酷的方式迎來背叛——但這真的是背叛嗎?還是該說創作,這個所有人不知不覺間背負的業障,這份深陷其中便永世不得超生的詛咒,終於露出了爪牙。

這份痛苦對創作者來說當然可以切身體會,畢竟創作直接面對就是無盡折磨;至於其對觀眾的意義,用更直接的話來說:如果當初沒有喜歡上動畫,沒有曾經被京都動畫的作品深深感動,那在事件發生後,是不是我們就不用這麼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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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結論

宇多丸最後的總結是,這是一部「即使如此我也要畫下去」的故事。並不是歌頌「表現手法太棒了」「創作太偉大了」,而是以驚人的覺悟作收。動畫電影選擇突出其「手繪而成」的特質,又進一部加深了主題。
(腦海浮現背負著業火依舊前行的畫面,讓我突然想到炎拳)

宇多丸反過來認為,尤其在音樂表現上,電影版相較冷冽原作,的確多了幾分溫暖的質感。但他也認為其實各自都可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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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後重看了漫畫,有些鏡頭的確動畫帶來更強烈的感受,有些則兩邊不分優劣。但回想動畫觀影過程中最讓我感到有些挫敗的,依舊是最後給兩人回憶的加筆——不是情節矛盾,而是氣質總覺得不對勁。

該處刻意用靜態畫面來呈現,彷彿呼應原作漫畫的畫格,或者是節制避免過分煽情的衡量。卻又讓我覺得彆扭得像決定要踩油門又不敢踩滿。另一方面這份尷尬,可能是將這部作品改編成電影時,注定要留下的。

藤本樹的漫畫中,或應該說大部分的日本漫畫中,所謂的「電影感」(時間性)跟「繪畫感」(無時間/超時間性)常常是一體兩面、互相成就的。(參考三輪健太朗『マンガと映画』精彩的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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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漫畫中有兩處可以說是漫畫中的「繪畫感」(特權的瞬間)最為彰顯的跨頁──藤野的雨中奔跑,跟結尾處的兩人回憶畫面──動畫電影剛好採取了完全相反的處理方式。徹底的動態,與徹底的靜態。

而對於後者,參考上述書中關於押井守定格鏡頭的引述:動畫畫面既已透過線條符號化而壓縮成單一意義,那麼動畫的定格鏡頭,既沒辦法像照片般飽含未經壓縮的細節資訊讓觀者在其中無限游移解讀,也沒辦法像電影隨著拍攝時間一併紀錄背景等畫面內的所有運動;動畫觀眾在看著導演已規定螢幕時間的,資訊直觀明確,畫面又無變化的定格鏡頭時(若是漫畫,觀眾早已「看完這頁」想翻頁了,但畫面還未切換),就只能提高背景音樂的存在感,來增加演出的說服力。這就是押井守的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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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一方面,這種定格鏡頭必然的宿命是,觀眾會忍不住開始反身性探問「我現在看著這個畫面的意義是什麼」。這就是屬於電影的能動性(三輪反對常見的觀看電影=被動,閱讀漫畫=主動的粗糙論述),也是電影中的定格鏡頭真正發揮價值的地方。

我的心得其實非常白話:電影裡那一段兩人回憶的定格鏡頭每cut停留太長,音樂跟畫面的意義與目的又高度綁定、內容明確且單一,讓我看的過程就開始出戲了:我察覺到我正在且被規定只能「被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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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最後的問題只剩下,能不能夠接受這種演出手法。畢竟日劇日影中這種讓我發現我正在「被感動」(或被-其他情緒)的橋段太多,也不能說沒有人喜歡吧。

話說回來,動畫沒有選擇把那段拍成MV跟哪位JPOP歌手來個tie-up,在日本主流動畫中已經是極為克制甚至難能可貴的演出了。有沒有更好的改編手法呢?我實在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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