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隨感 台北電影節

🎬《岸上風雲》（On the Waterfront,1954）

碼頭是另一個險惡的國度，在那裡討生活的人都這麼說，

在那裡，「弱肉強食」是唯一生存法則，人人都是被關進籠子裡的鴿子，憂心盤旋上空的老鷹隨時俯衝下來捕食。

而在那裡，擁有雄心壯志的鷹，也可能被馴服為溫順的鴿。只要受傷害的不是自己，當隻聽話的鴿子、乖乖躲在舒適的安逸窩，有什麼不好？

然而，鷹只是忘了翱翔的夢。總有一天，覺醒的牠將奮不顧身打破牢籠，展翅高飛…

（首圖放帥氣的Marlon Brando是必須的吧 ）

今年台北電影節，因應哥倫比亞影業100週年，選映了四部經典作品《一夜風流》、《岸上風雲》、《阿拉伯的勞倫斯》、《克拉瑪對克拉瑪》。四部不同時期，不同類型，皆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肯定。

由於這段時期忙碌，今年北影只選了《岸上風雲》。距離上次看已是10多年前的學生時期，劇情基本上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觀影印象不錯，更多是迷戀Brando的帥氣不羈。

這次有幸看大銀幕，對這部作品更加喜愛了。劇情步調緩慢，但編排細膩，幾處對白更是直搗人心（雖然偶有早年declaration式的段落，不過很有力）。攝影優異，光影對比強烈；幾處場景調度極佳（意圖告密的Dugan被設計身亡時，利用人物所處的位置高低，暗示情勢與地位差異。男女主角夜間被貨車追撞的段落，同樣驚險萬分）。另外Elia Kazan實在太會用演員，無怪乎片中主要角色都獲得奧斯卡提名。

隔著銀幕，都能感受碼頭的陰寒與潮濕，在這個滿是鐵鏽與灰暗的世界，人心也同樣變得寒冷。

本片靈感來自於1949年普立茲獎的系列報導文章"Crime on the Waterfront"，權力結構下的弱肉強食、人人自危，最後選擇默不作聲，被體制吞噬。聲張正義則是一條艱辛的浴血之路，先行者受人敬佩，卻也遭人鄙夷，被指責為什麼要不合群，破壞和平的假象？（片中Terry出庭作證後，那些原本崇拜他的孩子，反而控訴他「不聽話」，殺死Terry珍視的鴿子）

既視感如此之重，放到哪處皆適用，碼頭生態僅是社會各處的縮影。政壇、職場、演藝圈，不也是這樣嗎？讓人心有戚戚焉。

撇開Brando的明星光環，一度曾有出人頭地的夢想，最後卻選擇隨波逐流的Terry，確實是能讓人自我帶入的角色。Terry僅是普通人，不是特別聰明，頂多手腳俐落些。但內心深處，他仍有想成為somebody的夢。

Terry秉性不壞，只是出身不高，在時運不濟下選擇臣服體制（劇情有提到他與哥哥在育幼院成長，因此選擇服從提拔、給兄弟倆差事的Johnny，其實不奇怪）。有趣的是，Terry一再強調碼頭的叢林法則，卻又暗自佩服反叛者的勇敢、同情被侵害的弱者。良心未泯、最後選擇正義道路的心路歷程，讓Terry這位非典型的英雄，比起Brando同時期其他角色，更讓我喜愛。

劇情的象徵運用頗佳。先行者Joey的外套，接連從Dugan轉到Terry身上，正是反抗的傳承。「鷹」與「鴿」，則是「既得利益者」與「被剝削者」的象徵。捕食的鷹是反派Johnny，牢籠裡的鴿則是被欺壓的碼頭工人。

「鴿」也是男主角Terry的性情象徵。身材魁武、看似粗人的Terry，卻願意不時照顧、看管鴿群，正如他有顆捍衛弱者的心。但他也是Johnny被馴養的鴿，是被迫關在籠中、馴化的猛獸。「心有猛虎，細嗅薔薇。」Terry是受傷的猛獸，有顆不符外表的軟心腸。然而，不畏惡勢力，願意護衛弱小的野獸，才是真正的強者。

劇情的兩次賭注，即是呼應Terry的成長。Terry曾是意氣風發的拳擊手，卻為了Johnny的賭局，選擇打假拳輸給對手，葬送自己可能擁有的前程。尾聲，Terry步履踉蹌、被打到滿身是血，仍要抵抗Johnny的賭注。Terry自此浴血重生，贏得所有碼頭工人的尊敬。

一定要花些篇幅談談演員（主要演員演出都很棒）。多年前初看，覺得Brando在《慾望街車》的表現更值得獲獎。這次重溫讓我改觀，《岸上風雲》的角色難度更高，情緒轉換更細膩，的確是他50年代最佳演出無誤。

在《岸上風雲》中，Brando壓縮個人魅力，演技更「收」了（而非一昧地張狂）。前半段的Brando，真的很像渾渾噩噩的粗人。但隨著劇情推演，可以發現他的眼神更堅定、銳利。

有意思的是，Brando起初推掉本片（角色甚至還一度落到Frank Sinatra，也有考慮讓Sinatra演男主角哥哥），還好導演Kazan堅持要由Brando演出，促成這部經典。

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女主角Eva Marie Saint，憑新人之姿獲得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這部是她的電影首作）。儘管以女主角戲份提報女配角，難免有策略性的取巧（過後奧斯卡也有很多案例），不過Eva確實很適合角色，有decent girl的清純氣質、外柔內剛的堅毅，也有少女的青澀。與其他大咖演員對戲，演技沒有被比下去，和Brando的化學效應也佳。

Terry和Edie這類「Bad Boy vs Good Girl」的組合，少女時期令我怦然心動（講出來好害羞 ）。

這次重看，除了其中一段Terry破門而入、強吻女方的情節，現今看來有違反性自主的疑慮，幸好其他的感情戲互動很溫暖，沒有過度強調Terry的陽剛特質。如同上述，Terry是受傷的猛獸，Edie是小混混夢寐以求的體面淑女。Terry對Edie的體貼與溫柔，也算是側寫他不仗勢欺人、保護弱小的性格。

（Elia Kazan另一部《天倫夢覺》，也是這種叛逆小子配淑女的組合，但同樣情愛互動寫得很好）

這段Eva的手套掉落其實是意外，Brando撿起、把玩手套則是即興演出（可以看到Eva想拿回手套，但不知如何反應）。導演Kazan覺得這段演出頗佳，便保留在正片中。

On the Waterfront 1954 - You Don't Remember Me, Do Y...

特別要提飾演男主角哥哥的Rod Steiger，初看時不懂他的演技好在哪。不過大銀幕的優點，則是能把演員的演出放大，更能看出表演的細微。Rod Steiger戲份不多，但光是關鍵的計程車段落，就足以讓他獲得提名肯定（也可能是這幾年補了很多他的作品，越來越欣賞這位演員）

“You don't understand. I coulda had class. I coulda been a contender. I coulda been somebody, instead of a bum.”

在這段讓人津津樂道的經典段落，Marlon Brando從迷惘、不可置信到憤慨地控訴，Rod Steiger則從不動聲色的施壓、失控、愧疚到認命，兩位演員的表現精湛。

Terry狀似不在乎，其實一直不甘是眾人看不起的bum（蠢材）。若不是出於對哥哥的信任，Terry也不會服從Johnny老大的指示打假拳，葬送備受看好的拳擊生涯。

On The Waterfront | "I Coulda Been A Contender" | Ci...

這次重看，覺得Charley最後的選擇，一方面是出於兄弟之情，也有對弟弟的愧疚，或許也是Terry的那句“I coulda been somebody”打動他吧！

兄弟倆出身不高，Charley還是讀了幾年大學，想必頗有才識。然而Charley再優秀，終究淪為黑幫老大的副手。也許Charley和弟弟一樣，也曾感慨自己不是somebody吧！

飾演反派Johnny老大的Lee J. Cobb，光氣勢就讓人不容忽視。如果Cobb演黑幫二副，那麼老大的位子絕對沒人敢搶XDDD

Cobb的演技張揚，狠勁十足，果然是擁有豐富百老匯經歷的演員。推薦他的另一部《十二怒漢》，Cobb在這部的表現同樣精彩（我也喜歡他在《大法師》的演出，很不一樣的內斂型表演）

另外發現Martin Balsam演了個警探小角色。這部是他的電影首作，但沒有掛名，過後Martin Balsam也在影壇嶄露頭角。

Martin Balsam和Lee J. Cobb，幾年後也一起合演《十二怒漢》，有點像奇特的平行時空XDDD
（中間那位就是Balsam）

《岸上風雲》每處環節皆佳，Elia Kazan由這部獲得奧斯卡獎肯定，實至名歸。然而，這部似乎不是新生代觀眾偏好的類型。我看的那一場，觀眾迴響不是很熱烈，也許節奏太慢、題材比較冷門吧！

但我很喜歡這部片，如果不排斥老片的朋友，即使沒有北影的大銀幕，也歡迎日後到串流捕片。
（左為導演Elia Kazan，右為Marlon Brando）

題外話，本片配樂是由Leonard Bernstein譜寫（這也是他唯一非歌舞類型的電影配樂）。緩慢、略帶東洋風情的旋律，或許印證了片中的對白，碼頭是「異國」，是謎樣、不為人知的險惡國度。

On the Waterfront Main Title (Bonus Tr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