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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聰明的角色,富貴的角色在創作中似乎更常見些,然而描寫的手法有的精細有的粗糙,也就導致有的人物立體可信,有的人物徒有表象。至於某段時期滿地都是的霸道總裁、年輕CEO、王爺貝勒、世家闊少這類人物,則是設定效果遠勝過實質,似乎沒有細寫的必要,也沒什麼人在乎到底寫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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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說來,「富貴」其實是兩件事,「富」與「貴」。富是指有錢、物資豐富、財力雄厚,貴則是指地位高、身分尊貴,因此人有貴而不富的,也有富而不貴的。只是這兩件事通常合在一起說,本噗也是針對兩者皆有的情況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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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如何創造角色的富貴,我認為課本上的文化三層次是個便於切入的點。所謂文化三層次,從下往上分別是器物、制度和理念。一般說法上,最先影響的是器物,接著是制度,而理念則是最後的,我認為富貴正是這樣。一個人剛開始有錢的時候,最先發生的就是器物層次的改變,買得起多一點的東西、用得起好一點的東西。比如從前都點套餐,現在有喜歡的可以加點單點,比如從前路邊一把299的傘將就用,現在可以去專業的傘店買更耐用、有保固的傘。這是器物層次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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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層次的改變,可以想成一個人資源變多、地位提升後,頭銜、身分、生活樣態與日常守則的改變。當你是小員工時,每天會為了全勤獎金提醒自己別遲到,一旦升任主管,你的眼界、你在乎的事情就不再只有自己了,而是如何管理員工、如何讓公司賺錢。走在路上被人撞了一下,你不會計較、不會和對方當街對罵,而是視情況看要如何處理;當你得和身分地位相近的人開會、應酬,就得為此學習相關的禮數、圈內的互動常規。現在不只是衣服要買質料好一點的,還要注意怎麼穿怎麼搭才合理得體,不惹人笑話。你開始在乎身分和他人觀感,而想配得上富貴的身分,就得學習圈內的守則,這些守則就相當於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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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理念層次的改變。這在文化三層次中是最晚發生的,我認為在富貴的角度上也差不多,即噗首的噗提到的「《老學庵筆記》筆記中有句『三世為宦,方解穿衣吃飯』」。你會發展出品味與風格、氣度與格局,價值和判斷更加不同以往,思考問題的邏輯、權衡利弊的方式和在乎的層面也更深更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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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聰明角色那噗寫過,我認為創作的核心反映的是真實世界與人性,故事中世界與人性的描寫如果越符合真實世界現象背後的道理,也就越能夠感染讀者、令讀者信服。在描寫富貴角色這回事上,我認為道理也是一樣的。創作並不只是用自己的筆力在說服讀者,而是要用真實世界的原理說服讀者。當你想描寫的是從頭到腳從內而外都富貴的角色時,好好做功課、找資料,研究「世間的富貴是怎樣的」絕對必要。只靠憑空想像認為有錢人都渾身名牌,恐怕效果就只是某個最近很熱門的政治人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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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個舉例時間。《紅樓夢》完全是絕佳的例子,因為作者曹雪芹本人正是少數經歷過大富大貴的類型。以下來舉幾段。這兩段是第三回林黛玉進京到賈府的描述: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府打發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伺候。這黛玉嘗聽得母親說他外祖母家與別人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自上了轎,進了城,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非別處可比。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不開,只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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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想道:「這是外祖的長房了。」又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卻不進正門,只由西角門而入。轎子抬著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了轎,後面的婆子也都下來了。另換了四個眉目秀潔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抬著轎子,眾婆子步下跟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俱肅然退出,眾婆子上前打起轎簾,扶黛玉下了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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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林黛玉作為賈家親戚,卻要從角門進出而不從正門進出?因為賈家是官宦之家,正門只和朝事有關、和皇家有關。像第十八回賈元春做了妃子,奉皇帝恩旨回家歸省父母,就是從正門進賈府的。為什麼中間又有換人抬轎、後續眾小廝退出的情況?因為世家女子不可被外頭的男人看見。元妃歸省時,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人帶著女眷在榮府大門外迎接,是因為事前已經驅離了所有閒人,該趕的該擋的一應俱全,滴水不漏。(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帶了許多小太監來,各處關防擋圍幙,指示賈宅人員何處出入,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馬司打掃街道,攆逐閒人。)不論是嚴分男女內外,還是層層的規矩官體,都在講第二層次的制度。這是寫賈家的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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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第三回,黛玉見了賈母和眾姊妹們,然後要依次去拜見大舅賈赦與二舅賈政。以下分別是她和刑夫人與王夫人的互動。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黛玉去見兩個舅舅去。賈赦之妻邢氏忙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兒過去,到底便宜些。」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

那邢夫人答應了,遂帶著黛玉和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垂花門前。早有眾小廝拉過一輛翠幄清油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婆子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駕上馴騾,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入一黑油漆大門內,至儀門前,方下了車。邢夫人挽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處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房遊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那邊的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好。及進入正室,早有許多艷粧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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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令人到外書房中請賈赦。一時回來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必傷懷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和家裡一樣的。姐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作伴,也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別外道了纔是。』」

黛玉忙站起身來一一答應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飯纔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去遲了不恭。異日再領,望舅母容諒。」邢夫人笑道:「這倒是了。」遂命兩個嬤嬤用方纔坐來的車送過去。於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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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黛玉與王夫人的互動: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只見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來。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走過一座東西穿堂,向南大廳之後,至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各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內室。進入堂屋,抬頭迎面先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多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鏨金彝,一邊是玻璃盆。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圈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金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下面一行小字是:「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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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也不在這正室中,只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於是嬤嬤們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毯,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几:左邊几上擺著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右邊几上擺著汝窯美人觚,裡面插著時鮮花卉。地下面,西一溜四張大椅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兩邊又有一對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餘陳設不必細說。

老嬤嬤讓黛玉上炕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就東邊椅上坐了。本房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這些丫鬟們,粧飾衣裙,舉止行動,果與別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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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老嬤嬤聽了,於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南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上面堆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三讓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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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常被引用做「如何是真富貴」的舉例。如噗首下方噗友所言,紅樓夢中多次描述裡面的人物使用的是半舊的東西,在脂硯齋的批註中就特別提到這點,並跟其他描寫富貴人家的小說做對比,評說未真正目睹過富貴的人所寫的富貴往往只是堆砌華麗的字眼,無法如紅樓夢般傳神。其實仔細看看這幾段會發現,這裡也有許多富貴的器物層級,只是不那麼明顯,比如銅鼎、大畫、玻璃盆,乃至洋毯、文王鼎、汝窯瓷器,在當時皆是貴重之物,絕非尋常人家裡能有的,即使是所謂的半舊青緞靠背引枕,也不是便宜的東西,只是不那麼簇新罷了,顯然賈家的富貴是世代積累的富貴。至於制度層面,房屋的間數、一層又一層的門和院落,拜見長輩的禮數等自不必說。寫到這裡來個練習吧,你覺得光就引文來看,刑夫人的出身和王夫人的出身誰比較好?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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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觀念的層次,例子是第三十一回,寶玉晴雯大吵架:

偏偏晴雯上來換衣裳,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因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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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吵完架,晚上兩人又和好了,開始撕扇子:

寶玉笑道:「既這麼著,你不洗,就洗洗手給我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盤子,更了不得了!」寶玉笑道:「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著頑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歡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上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寶玉聽了,便笑著遞給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撕的好。再撕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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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時候兒,什麼瑪瑙缸、玻璃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要到這地步,首先你要富貴到有很多瑪瑙缸玻璃碗,第二你用它們時也不必特別小心,導致你不只弄壞過一次,第三你弄壞過很多但還是不在意。這不是買得起好東西的富貴,也不是買得起但得珍惜好東西的富貴,而是隨意使用、開心就好的富貴,即寶玉說的「歡喜就好」。東西是為了服務我而存在,而不是我得去照顧它們,即使它們很貴重,但不愁沒有好的,只有我比它們還要更貴重。全無凡俗金錢罣礙的生活邏輯,自然別有一番從容自在、唯我獨尊之感。這段是第六十二回寶黛對話:

黛玉道:「要這樣纔好。偺們也太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不短了偺們兩個人的。」

寶釵說得對,寶玉真不愧是富貴閒人。
Звездная Тень ✩
覺得真正的「貴」是一種從容感,不見得非常有錢,但能把日子過得很有餘裕,講究生活情致。

妙玉跟寶黛喝茶那段也是滿經典,連泡茶的水都很講究,跟寶釵的冷香丸要花上一整年製作,還不見得年年有,都有種不必跟著時間奔跑,花上大把時間來獲得生活品質的從容,真的是不必用時間換錢的人才辦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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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帶一提,不只文字創作,影像創作描繪角色也是如此,越是富貴的角色,越有那股從容和氣派。以下出自王安憶《小說家的讀書密碼‧日常生活的常識》,評論電影「半生緣」:

電影《半生緣》裡,吳倩蓮演的曼楨生病睡在床上,梅艷芳演的姊姊曼璐,進到妹妹房裡來看望,看到寫字檯玻璃板下壓著的妹妹和朋友的照片,眼光很銳利地說了一句:左邊的那人比右邊的好,「家底厚」。「家底厚」這一句很對,指的不只有錢,還是有淵源,有根基,是世家。這「家底厚」的人,就是黎明演的世鈞。以前不太認識黎明,知道他是「四大天王」之一王,偶爾從電視螢幕上看他唱勁歌,也是張牙舞爪的。而此時,他卻真是「家底厚」的樣子。他有些木。為了搶上班車,竟看不見在場的女士,將曼楨擠落了下來,他還會把涮筷子的水當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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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市民出身的叔惠就不會。叔惠是要伶俐得多,這就是小家子的風格,上海話叫「活絡」。他交際要比世鈞廣,人頭也熟,世鈞客居他家,倒比他還呆得住,很勤快地幫著大人沖開水。這種「家底厚」的人,往往在外面是隨和的,回到自己家裡,自然就要上些脾氣。可不是,他帶叔惠回南京家中,飯桌上同他媽媽說話,微微蹙著眉。還有,吃空了碗,等女傭添飯,就露出了尊嚴。而此時,叔惠則瑟縮起來,他的「活絡」在這個森嚴的大家裡,有些施展不開了。一看,就是世鈞是這家的少爺,而叔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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Звездная Тень ✩ : 是的,這種從容感是富貴到一定程度才有的餘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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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到本題,要如何描寫富貴的角色呢?我認為器物、制度、理念這三種層次的富貴都要寫出來,但就如同噗友@devaozera所言,其實第三種層次是最重要的,要寫出角色的從容感、氣度與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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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能只從器物與制度層面來描寫角色的富貴呢?我有幾個理由。第一,讀者很可能不懂。比如世上有許多極上奢華的品牌,可能一瓶香水幾萬幾十萬,你讓你的角色用這香水以顯示他的富貴,但是你的讀者可能根本不知道這瓶香水的價值,你若要多花筆墨解釋這瓶香水如何尊爵不凡,一則岔題了不是主線,一則反而侷促寒酸。賈家超多房間,有一堆門、穿堂和院落,曹雪芹沒說為什麼,也沒解釋賈家官品要配怎樣的房子怎樣的格局形制,反正賈家就是住在這樣的地方。吹捧角色聰明反而顯不出角色的聰明,吹捧角色富貴只會讓角色露出窮相。你得讓角色用好東西用得輕描淡寫、理所當然,就像賈府就是有一堆瑪瑙缸玻璃碗,府中各角色地位高低就是如此分明,沒什麼好解釋的。想要有情致,可以來些昂貴的雅興,比如賈府吃個蓮葉羹,還特別造出一副銀模子來,只為了給麵印加點花樣,吃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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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我不支持只從器物與制度層面寫富貴的理由很實際:因為時代會變。你的作品不是只有發表當年有人看,有人是五年後看到,還可能有人是五十年後。你寫主角的iPhone多貴多新多潮多稀有,就算寫的當下的確一機難求,半年後那商品早已光環不再,別說五年後、五十年後了。時代會演進,以前很貴的東西可能今日到處都是,顯不出當年的價值。紅樓裡有丫鬟為了吃不到雞蛋去砸廚房,今日的雞蛋你我一天來兩個根本不是問題;當年全靠人力生產或國外進貢的寶貝現在隨處都是,比如鐘表、玻璃杯;全套四庫全書的起點是無數翰林親手抄寫,再靠皇家集傾國之力修訂付梓,現在你打幾個字就能自己輸出,巷口印刷店就能裝訂成冊;如果你家地毯是無印良品的,恭喜你,你也和賈家一樣有「洋毯」了。如果紅樓沒有第三個理念層次的描寫,光靠器物和制度,絕對撐不起賈家的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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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從制度層次寫富貴,也會和器物一樣有類似的問題,此處不贅。描寫理念層次的富貴,之所以更能顯示角色的富貴,在於人性的恆常與普世性。所有文化裡,不論美國臺灣日本還是哪個熱帶雨林聚落,越有時間越有清興從事不急之務的,通常就是越富貴的人,而升斗小民則要每天煩惱著下個月的房租、信用卡費利息或明天的晚餐。越閒的人越富貴,越富貴的人越閒,這個道理從人類聚居,階級產生以後就是如此,至今不變。這些人站在眾人之上,理所當然有資源可揮霍,有時間可滿足非必要的需求,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常人眼中的挫敗在他們眼中不是什麼大事——他們就是如此與眾不同。從器物與制度來描寫富貴當然是必須的,但當你注重的是理念的層次,你其實是用普世的道理來說服讀者,而不是新出的iPhone 15 Pro。除非那位讀者是遠離人群在孤島上生活的魯賓遜,否則你無往不利。
Звездная Тень ✩
原諒我又插樓(?)
想到一個不富卻貴的例子,《莫斯科紳士》,主角伯爵是個沙俄的舊貴族,被布爾什維克政府判終身監禁在一間大飯店裡,財產自然是沒收了,還被趕到閣樓小房間居住,只有一張舊書桌跟著他。

但伯爵照樣規律地過生活,想出辦法增加生活空間,也繼續堅持自己的人生哲理,持續讀書,把監禁的日子過得比外面許多人身自由的人更有品味,恰到好處的待人態度也讓在飯店工作的人們願意在關鍵時刻幫助他。
也有足夠的眼界,知道要讓養女離開共產統治的俄羅斯,她的音樂才華才會有更好的發展。

世襲貴族傳下來的不只是財富,更是一種讓他們得以顯得優雅的人生態度,這種態度不會隨著財富的失去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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Звездная Тень ✩ : 插樓沒關係~
非富但貴的例子,我想到的是《基督山伯爵》裡主角唐泰斯在獄中遇到的法里亞神父。法里亞是義大利世家出身,會多國語言,熟知上流社會和各地的文化風俗,曾受雇擔任某世襲伯爵的秘書,伯爵死後也繼承了該伯爵世家的遺產,卻在試圖取得遺產時因為被懷疑涉入政治運動而入獄。當主角在獄中想念父親與情人、怨恨全世界,時不時交替著詛咒上帝又期望上帝垂憐時,這位神父在獄中的生活是回想自己一生所學、嘗試發明他需要的各種東西,以及寫書,後來他還開始教唐泰斯念書、學習各國語言文化和上流社會交際禮儀。聽起來不像囚犯在坐牢,反而像學者在放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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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覺得寫富貴角色的好處是,取材似乎比寫聰明角色容易。首先富貴有不同等級的富貴,而錢多錢少是一個容易量化的光譜,所以你寫的富貴角色可以在富貴的光譜上移動,光譜上的每一個點都很合理,不像聰明那麼難以捉摸、難以符合讀者的期待。第二,因為富貴的角色實在太常見了,讀者並不會特別要求這類角色必須真的富貴到無與倫比,只要大概還像是那麼一回事就行了,這麼一來作者就有了偷懶的空間。還有一個原因是,世界上富貴的人看到寫失敗的富貴角色進而吐槽作品的機率,似乎又比聰明的人因為失敗的聰明角色吐槽作品的機率要低。這幾個理由加總起來,塑造一個富貴角色的門檻就低很多。馬上來舉個例子,我們用一點點器物、一點點制度,加上主要的理念層次,試著弄一篇有富貴主角的短篇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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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了,今天的嘴邊肉比上週吃到的還嫩!程俊昇暗暗讚道。他品著小菜,正等著米粉湯送上來,卻見市場人群中有個矯健身影急急奔來,果然是他的祕書林冠宇。程俊昇覺得他的心情越來越好了。
眨眼林冠宇已到桌前,左右顧盼兩眼,只好坐了下來,看看附近等著吃麵和外帶的客人們,壓低了聲音:「怎麼還在這裡?下午的股東會不出席嗎?」
「不用擔心,賴副會處理。」程俊昇說,端起隔壁攤買的冬瓜茶喝了一口。「一樣吧?」
林冠宇盯著程俊昇兩秒,才意識到程俊昇指的不是股東會。「你該不會點了我的份吧?」
「我覺得你很快就會出現了啊。」
「搞什麼啊?」林冠宇甩了甩頭,再度看著他。「程總,這樣我很困擾。我出來之前還跟祕書室說我會找齊先生去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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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你說齊哥嗎?他爸中風了,我跟他說你休假沒關係,真要用車我自己會開。」程俊昇把冬瓜茶推了過去。「哪。外套脫一脫,不然你會熱死。」
「還不是為了找你!」林冠宇這才發現自己汗如雨下,忙脫了外套,拿出手帕擦汗:「因為這樣就不去股東會?你真不想開車的話我來開。」
「你要我現在這樣子去股東會?」程俊昇稍往後仰,向林冠宇展示他現在的衣著:輕便的球衣球褲,一雙運動鞋,站上籃球場也不奇怪,唯一不合時宜的可能只有左腕上的名錶。
「我真服了你。」林冠宇歎氣。「程俊昇,你不能因為我車上有你的西裝和皮鞋就老是這樣。你知不知道——」
「來,米粉湯。」程俊昇毫不猶豫打斷林冠宇的碎念。「加一點辣醬更好吃,又香又開胃——老闆娘自己做的。」
「我當然知道,這家店是我帶你來的!」林冠宇說。「我小學二年級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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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快吃吧。我再叫兩個小菜。」程俊昇對著麵攤老闆娘的方向喊道:「二桌加一份干絲,一份家常滷味!」
林冠宇不說話。糟糕了,好像真的生氣囉。
「股東會的事都安排好了,我沒必要出席。」程俊昇道。「我覺得來這家麵攤吃麵比較重要。你的米粉要吸湯了。」
林冠宇看看桌面,總算拿起筷子,埋怨道:「......就只因為肚子餓。」
「你是真心這樣想的嗎?」程俊昇收起了笑容,順帶補上對方的名字:「冠宇?」
兩人對望,接著是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靜默。
「——答對了,因為肚子餓。吃飽很重要的,比準備股東會還重要得多。」程俊昇暗自稱讚自己打破沉默的時機抓得剛剛好。方才林冠宇的表情真是太棒了,但今天還是先這樣吧,程俊昇可不想把寶貴的朋友兼秘書嚇跑,再說對方還是他的暗戀對象。「吃飯沒辦法找人代打,你說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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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短篇使用了不少常見的老哏,比如上司下屬、BL、職場暗戀等等,主打人物的互動。以「描寫富貴的人物」而言寫得並不算好,不過男主角程俊昇作為「總」自輩人物應該及格。在器物層級,我用的是一支名錶,牌子價格都沒提,制度層級則直接套用世間的頭銜、地位及相關概念,比如設定成「總」字輩、有司機和祕書、叫得動「副」字輩等等。主要使用的是第三層級理念層級,寫秘書為了下午的股東會找不到程總急得如熱鍋螞蟻,但程總因為一切情勢都在他掌握中(比如知道秘書會來找他、知道司機家裡有事、提早安排其他人處理股東會),因此在麵攤悠哉享受秘書的崩潰,塑造角色的從容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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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業社會裡,大多數故事畢竟不是紅樓,主題是較為單純的愛情、友情或推理等,並且希望角色討喜、有魅力。富貴的角色要討喜有魅力比較容易,劇情開展的可能性更多,因此富貴角色的出現頻率也高許多。如果你的主題不是一代興亡、一族盛衰,在「富貴」上就不必著力太多,只要多數人看了覺得角色很棒、戀愛好香、推理精彩就可以了,重點是設定合理、過程避免犯錯。因此篇幅越短,越可以用簡化三層次處理,不必想一堆制度弄死自己。這可能也是言情小說當年蓬勃發展的原因之一,大家開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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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還是要說一下,這類偷吃步,比較適合運用在短篇故事或短篇系列。長篇還是必須有主要的劇情架構、更穩固合理的基底與人物背景設定。比如上篇如果要發展成兩三萬字,就要好好設定程俊昇家世如何、在怎樣的公司工作、工作內容是什麼、公司的營運情況、平時的交友和人際網中都有哪些人,以及富貴的角色們都如何互動等等。一旦篇幅加長,富貴的角色就比較容易露出破綻,需要更仔細編織角色的「富貴」,並且從頭到尾都要小心不能前後矛盾、露出馬腳。這是比較需要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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