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5
　　　　　　迷惘

9:00 a.m.

古云：『清明時節雨紛紛。』並非毫無道理。

淅瀝瀝的小雨約莫在早上七點結束，在這之後，天空仍是烏雲密佈，似乎隨時都會再次降雨，讓人不得不帶一把傘在身邊。

母親沒辦法來墓園，父親則得在她身邊照應，因此，顧北驛特地起了個大早，避開母親的詢問和關切，獨自騎車前來。這樣的安排對誰都好，尤其是像他這樣不善說謊，更不善掩飾的人。

有空時，他經常會來這裡，墳邊的雜草積的不多，他捲起衣袖，沒有花太多時間就完成清除，擺放的祭品是弟弟最喜歡吃的零食，他不小心又買的太多，怎麼樣也擺不下，最後只好用紙箱放在旁邊。

墓園並不如常人所想的肅穆沉靜，出乎意外的是，在圍籬外的那條路上，已經有小貨車陸陸續續的開來擺攤，賣起叭噗冰淇淋、大腸包小腸、蔥抓餅這類的小吃，估計是看準來掃墓的人的商機。

顧北驛在原處站了好一會，他也不曉得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從那天以後經常會這樣，偶爾，只要他獨自一個人站在某個地方，無論周遭再怎麼吵鬧，對他來說，都是一片荒蕪的寂靜無聲。

「——北驛哥。」但今天好像有所不同。他提起垃圾袋正要離開，一隻手從後面輕拍幾下他的肩膀，他轉頭，跟面帶微笑的穆東辰四目相接，「你方便等我一下嗎？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他點頭並站到一旁，看著穆東辰緩緩走到顧南郡的墓前上香。

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有這麼一種說法：宇宙不是神或人所創造的，宇宙本身就是一團亙久存在的活火，火是萬物的本質，燃燒與熄滅造就了萬物之間的轉換，火是如此的細緻又不具形體。

在棺木被送去火葬場的那一天，好事的親戚問他為什麼沒有掉眼淚，他說，南郡還活著。他是這麼想的，他的弟弟成為了火的一部分，不斷帶著生命的熱度，燃燒著、釋放著、活下去。

南郡還活著。他只是這麼說，顧家的老家主氣的渾身發抖，他因而挨了一頓教訓，說他讀那麼多書、考第一名，也不過爾爾，接受不了現實的人活該與世界脫節，固執的人是這樣的盲目無知。

南郡還活著。他依然不想放棄這份想法，他握緊拳頭，面色不改的靜靜領受教訓，可他必須這麼說，也必須這麼想，總有人要回應母親的期待，才能夠止住她以淚洗面的每一日。

「北驛哥，謝謝你陪我走這一段。」和騎車來的他不同，穆東辰是搭公車來的，他決定跟對方走到站牌再回停車場牽車，這段路不太長，剛好可以和對方聊聊，所以他搖搖頭，表示不用道謝。

「呃、我想跟你說的是，」穆東辰睜著圓亮的眼睛看向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終於把話說出口：「你有沒有考慮過搬出來住？」

「我有再去找顧叔叔聊天，發現，就是，顧阿姨的狀況，好像是從你搬回去家裡的那陣子開始的。我、我不是說這有絕對的關聯性！我只是一直在想有沒有什麼事情是我可以稍微幫上忙的。」

「我跟海仁哥、禹哥剛好想要再找一位室友，那邊離你的大學也滿近的。如果現況一直這樣，或許可以考慮試試其他的方法，讓顧阿姨走出來……」穆東辰低下頭，「抱歉，我是不是多管閒事了？」

他停下腳步，靜靜的望向對方。

他有很多話想跟穆東辰說。比如，他很抱歉三月底去找對方說了那些話，他的本意並不是想讓對方有負擔或壓力，只是，母親總是向他問『東東』的事，他只能找弟弟最好的朋友幫忙。

比如，在穆東辰來家裡拜訪前，他應該至少先跟對方說清楚現在的狀況，而不至於讓對方那麼苦惱、那麼尷尬，直到現在還一直努力的想替他找解決辦法，哪怕這其實與對方無關。

人類的思考能力，使得話在說出口時，能進行理性的思考、剖析、拆解、重組、補充、歸納、同理，最終變成人與人對話交流的工具。他的思考好像總是比別人多，多到那些亂七八糟、錯綜複雜，過分情緒化的字眼跟無謂的煩惱，充斥整個大腦。

「那你呢？」他語氣平靜的詢問對方。

而且，糟糕透頂的是，他總是能從思考裡面，選出最錯誤的答案。

像是當母親第一次看向他，微笑著對他說，「弟弟，歡迎回家，今天比平常早啊。」的時候，他就應該否認，應該說自己不是顧南郡，他是顧北驛，可他默認了這件事，讓母親的想像延續下去。

現在，面對穆東辰的關心和煩惱，他鬆開了握在身側的手，輕聲說，「面對我、和我同住，你不會想到南郡嗎？」

你不需要陪我一起，讓這場火延燒。

8:30 p.m.

『……聽完你說的以後，東辰怎麼回答呢？』從聽筒傳來的溫柔嗓音，在經過半晌沉默後，緩緩響起。

顧北驛推開房間的落地窗，踏上陽台，還未結束一天的城鎮燈火稀疏明亮著，大概要到九點以後才會完全熄滅，五彩的光映進他眼中，他嘆了一口氣，「他說，『你就是你，跟南木不一樣。』」

本應是讓他鬆一口氣的回覆，他卻罕而不知所措的陷入沉默。是因為這樣，母親才總是問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嗎？因為他跟笑容滿面的弟弟沒有半點相似；然而，有個人注視著這樣的他，不是很好嗎？就連顧北驛自己也不曉得，他想聽到的答案究竟是什麼。

『坦白說，我也無法肯定，搬出去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電話那一端是他的表哥，孟逐。對話時的語氣，是一同往常的沉穩溫和。

『……不過，如果單就四色里，那是個很棒的社區，在那裡邂逅的人、經歷過的事，都讓我更加明白，自己希望成為什麼模樣。』

『北驛，我認為，改變不是件壞事，也並不是，只有同住的時候，才能表達對彼此的關心。我……一直到離開深瀨家，才明白要如何與母親和外祖母相處。』青年的嗓音帶著淺笑，娓娓道來。

顧北驛垂下眸，從陽台往下的角度，他正好可以看到母親在前庭和鄰人有說有笑，眉目間的柔軟，和他記憶中的如出一轍。

「……我怕我又做了錯的決定。」壓抑著呼之欲出的哽咽，淤塞在心口久積不散，顧北驛這句話說得很輕，既怕著被聽到，也怕真的沒有任何人知曉，他微妙的矛盾與不該表現出來的不安。

短暫的沉默在夜晚中瀰漫而開，儘管沒有下雨，空氣中卻恍惚帶著潮濕，是在這近一年以來，沒有形成眼淚的水氣。

『……我也，做錯了很多事，傷害過、辜負過，很多人的信任，偶爾，在感到快樂的時候，會懷疑，自己是否能變得幸福。』

顧北驛微微收緊握住手機的手，勸慰的言詞來不及脫口。

『但是，你不一樣。在你的面前，還有很多可能性。沒有哪個決定，一定會通往錯誤，也或許，在你往前以後，你才會發現，那是你一直想要的答案。』輕緩的音節，流露著堅定的力量。

『無論如何，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當你需要的時候，隨時，都可以聯繫我。』

母親與鄰人道別，正打算走回公寓內，一抬頭，剛好跟站在陽台的他四目相交。母親笑了起來，朝他揮揮手，心情很好的樣子。

……或許，每個決定，都是當下的他能夠做出的最好的選擇吧。

儘管後續會造成無止盡的影響，即使蝴蝶煽動的風不曉得會讓火燒的多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母親的眼中停擺的時間，在他身上並沒有停止腳步，他依然要往前走，依然要尋找其他方式。

「我明白了，哥，謝謝你。真的。」帶有重擔的謝語傾吐，顧北驛隔了幾秒後再問，「你有打算回來這裡嗎？」

『不客氣。至於我，也許……忙完手邊的工作，會回去的。』

在一個小時的時差，在兩人各自的時區中，他們相互分享著彼此的近況，直到一段時間過去以後，才分別掛上電話。

顧北驛靠上陽台的圍欄，打算再吹一下風，手機傳出收到新訊息的提示音，他拿出來看，發現又是穆東辰。

咚咚鏘：【哥！我接下來兩天要去紫金園露營啦！】
咚咚鏘：【有什麼想要的嗎？我幫你買回來！ 】

透過訊息好像就能聽到對方歡快的聲音，他這次沒有猶豫太久，也沒有提出什麼特別的心願，只是發自內心的祝福。

BEI-YI：【玩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