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劇隨感

《蝴蝶夢》（Rebecca, 1940）

"Last night, I dreamt I went to Manderley again…"

這幾天偶然看到1940版的《蝴蝶夢》劇照，心血來潮重溫電影。

這部是Hitchcock首部好萊塢製作，當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及最佳攝影（但沒有獲得最佳導演，這部也是Hitchcock所有作品中，唯一一部榮獲奧斯卡最佳影片）。隨著票房、口碑雙收，自此開啟他的好萊塢盛世。

（其他心得下收，也會簡單提一下2020版）

儘管後世提起Hitchcock的最佳作品，《蝴蝶夢》通常不會是首選。但卻是這部名著所有改編中，公認最佳的一版。

多年前初看時，我對這版很無感，頂多就是對攝影印象深刻。不過這次重溫，反倒覺得很好看。也許是年紀增長後，越來越能耐住性子，觀賞步調緩慢的電影；也可能是後來看了平庸的2020 Netflix版，相比之下更能體會這版的出色。

Hitchcock是「緊張大師」，驚悚、懸疑、讓觀眾繃緊神經，向來是他的拿手好戲。然而《蝴蝶夢》意外地步調徐緩，拍起幽森大宅的哥德式閨怨，倒也有一番趣味。

壯麗的Manderley宅邸，是僻靜的世外之地。黑白攝影與絕佳的光影運用，強化了神祕幽森的氛圍。特別是女主角與反派Mrs. Danvers的多場對手戲，黑衣漠然的鬼魅，與誤闖惡地、清麗出塵的白衣仙子，一明一暗對比強烈。光線聚焦在Mrs. Danvers臉上、讓手無寸鐵的女主角隱身在暗處；或是光線映照在女主角迷離傷神的臉龐，讓Mrs. Danvers像個傾身在旁的暗黑幽靈。也用鏡頭語言與場景調度，展現人物之間的關係與地位轉換。

這次我看過最折騰人心的「鬼故事」之一。明明沒有真的鬧鬼，前女主人的身影卻陰魂不散，大寫的R字、巨大的肖像、諸多遺物…Rebecca已死，可她的魂魄遲遲糾纏著Manderley的一切。Mrs. Danvers則成了她的人間代言者，一襲黑衣、悄然走動在大宅中，時刻提醒女主人從未離開。奇特的超自然力量，冥冥之中推動所有人的命運。

Rebecca是完美、不可忤逆的強大宿命，什麼都不怕，永遠是勝利的一方。而無名渺小的女主角，樸實、善良、純潔、少許的勇氣，則是所有讀者／觀眾的自我投射。我們就這麼跟著不懂世故的女主角，誤闖不適合她的陰森禁地，進入不屬於她的世界，被前女主人的完美陰影不斷凌遲，陷入慢性謀殺的無助境地。

我特別喜歡男女主角初返Manderley時，路途中突然下起大雨，結果被雨淋濕的女主角，一身狼狽地與眾多家僕見面，以及面無表情、深不可測的管家，為她後來的處境埋下伏筆。

《蝴蝶夢》是沒有鬼魂的「鬼故事」，有趣的是，過了20年後，Hitchcock迎來其執導生涯的最高峰。這時，他再度導了一部沒有幽靈的「靈異故事」。

視角轉到美國郊外的Bates旅社，這裡一樣有逝世已久的女主人，以及遲遲無法逃脫陰影的男子。Bates太太即使死去，依舊控制著這個家。而Norman終其一生，無法擺脫母親的占有，甚至在某部分活成了她的樣子。

陰鬱深沉的男主角，對Laurence Olivier是信手拈來。儘管以一名中年鰥夫的角色而言，Olivier過於年輕（他當時只有30出頭），不過個人魅力，讓人足以信服男女主角的閃婚。同樣的，飾演反派Mrs. Danvers的演員Judith Anderson，拍攝時僅有42歲，比起原著形容更加年輕，但出色的演技，讓該角成為Anderson的代表作。

Joan Fontaine以新人之姿，打敗眾多競爭者獲得主演機會，成了她表演生涯的轉捩點。不能說演出無可挑剔，可溫婉的氣質，如同驚弓之鳥般、隨時都要支離破碎的脆弱纖細，成功牽動觀眾的情緒，跟著無名的女主角一起擔心受怕，表演確實精彩。

片中最經典的一幕，女主角在化妝舞會上，誤穿Rebecca曾穿過的服飾，彷彿Rebecca從陰間還魂。嚇呆了所有人，觸及悲慘回憶的Maxim也大為震怒（我一直懷疑《甄嬛傳》中，甄嬛被陷害，誤穿純元皇后舊衣的情節，是從這邊參考的 ）

當女主角決意參考畫像服飾時，巨大的畫像，與不成對比的女主角。Rebecca如同佔據宅邸的強大幽魂，在旁輕笑地看著一切，所有人皆無法擺脫她的影子。

當時好萊塢受到「海斯法典」（Hays Code）的限制，因此原著最關鍵的「殺妻之謎」，在1940版中改成意外致死（因為不能允許「謀殺犯」結尾沒有受到懲罰）。這點影響雖不大，但能看出時空背景導致的差異。

其他還有因規範受限，只能隱晦處理的細節。像是女主角婚前，與原雇主Mrs. Van Hopper的最後一次對話，Mrs. Van Hopper暗諷「你有沒有做什麼不該做的事？」，2020版就直接酸她是靠上床上位了。

Maxim和女主角坦白前妻的真面目，說兩人蜜月期間，Rebecca坦白「所有事」並嘲笑他，讓Maxim覺得自己被前妻玩弄及欺騙。「所有事」指的是Rebecca的諸多韻事，然而萬惡的海斯法典，不能允許太露骨的性情節，只得模糊帶過。

看完1940版，又稍微重溫了2020版。兩者對比，大概可以知道2020版問題出在哪。

2020版其實不算難看，但整體就是「船過水無痕」，沒有太多可以留下印象的特點。敘事平鋪直敘，懸疑與驚悚皆不足。男女主演的搭配雖不錯，但選角（還有劇本編寫）上有點失策。Armie Hammer溫文但不陰鬱（在開場甚至還很幽默地開玩笑），無法讓人相信他飽受精神折磨；Lily James個人特質過於強烈，與這個哥德式的故事並不搭配。她的種種崩潰、憤怒，不知為何，很難讓人入戲（而且太過強調女主角的性格，對故事加分其實不大）

最後分享1940版的幕後照，Hitch當時好年輕啊（但身形很好認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