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探查過你手上的東西,以為其他三個人就是永遠離開了,非常單純--哈、然後你說,這一切都是你的夢境?(Is all of this just your illusion?)」紙頁隨發話者揮甩的手勢些許折皺,遮掩返現著燒火飛散出羽似的薄影,而伊姆亞努攤開雙臂,近乎詠嘆地搖頭,擠出刺耳笑語的聲帶震顫傾道著記憶底層的計數,「兄弟或許你不記得,五年前我曾和你短暫併桌用餐。」空餘的指掌張展,五指立於視線之前,「四年前,冰系的詩人在我面前閃避馬車。」拇指收握,貼覆尾指指根,形同無聲計次,「兩年前我在酒館和綠色的詩人喝過酒。」指節交疊手心,二指佇立,「一年前我在富饒角酒館聽到你們的演奏--沒有你們,只有你。(Without you all, only you.)」
他百無聊賴地張口,那點止不住的歡愉綴在眼角,跳躍火光映開的影子,伊姆亞努湊近歐索魯低垂的顱首,自那糾結髮流參差蓋掩的縫隙捕捉到男人清醒的眸光,「他們只是必須『經過』你,前往下一段路。(They just have to 'meet' you on their way to the next journey.)」有光稀微融在那異色的眼中,褐壤篩瀝的砂金、綠茵凝墜的晨露,懷溢柔軟的人類以為自己是個造謊者,從未聆聽自我又將自身看得太過,如此可親可歎,令異物挪不開眼、讓瘋子收不住笑。
「至於意義?最後你的幻想朋友瑪爾、噢,最後你要和荒石鎮的誰確認的東西,恐怕和你瘋狂的腦子一樣。」指尖抵住額側,伊姆亞努慣性咧張的笑不知是張揚著己身瘋勁,抑或將歐索魯拖扯入癲狂混亂的範疇,嘻笑攪入每一節換氣間,令詞句輕盈而悠然,似晨初的問候、似偶遇的招呼,「你問我怎麼看--如果冰上有裂縫,就砸穿它。如果面臨懸崖,就跳下去。(If there's a crevasse, let it collapse. If faced with a cliff, take a leap.)」那語調輕盈似酒液浮懸的白沫沾惹,嚥下肚腹卻迥然相異,像場另類的蠱惑,「你想要的東西在深淵,就把深淵吞噬殆盡。(What you seek in the abyss, devour it.)」
「或許,它一無所獲地幫你完成願望--或許,它已經從你身上拿走了該拿的東西。(It has already taken.)」那干擾書寫的五指勾了勾,指根戒環碎閃些許光點,伊姆亞努毫無避諱地討要著,從未懂得收斂為何物,「讓我看看這個好心的小東西,噢、不會砸碎它的。我保證?(The kind little friend, let me have a look, oh, it’s okay. I promise?)」
無論是進食之後、或是獲得安穩的歇息之後,歐索魯將那日所見與所發生的一切,密密麻麻的寫在了一張紙上。
包含原本約好會合的夜,無名村落一夕之間成了無人知曉的死鎮。包含他所看到的一切、被火焰包覆後所見的景色。
【後臺│下收說明與限制】
『 我知道當我看見法斯提斯的臉頰剝落、看到苦萊斯吉的手臂橫倒在碎片之中時,我下意識閃避他們最後的模樣,也並未深思究竟是「什麼」導致這個情況。 』
『 我所期望的景色蒙蔽了我的感官、知覺。 』
『 我很抱歉。 』無論這是否完整的回答了你所有的提問,他在描述整個來龍去脈之後寫上了簡短的歉意,並且,你很清楚,你還有權利追問,或是等待幻境的主導者寫下更多答案──
『 我不應該連周遭的人都牽扯進來。 』
1.此交流唯一接續條件為【三階段交流已獲得請等待後續接續交流提示者】,在獲得提示之前,請於上一串將內容推至斷點。
2.符合條件且有意願接續交流者將標註於此串,但若無意或無時間接續交流者/傾向開獨立串延伸為限定交流接續者/其他考量者,皆可於後台說明或調整or撤下標註,無強制入場。
3.考量到參與者的場地位置懸殊,後續請不必預設是否可順利銜接他人事件等等,一律以1v1平行事件處理,角色結尾選擇離開/伴隨角色前往目地,勢必將有一定程度影響後續某些銜接事件是否符合進入條件。
請安心以自身角色反應為主。
4.若書寫內容有疑慮,可至後台先做詢問確認一些歐索魯內容上更精確的描述文字,以上文字內容為眾人統一線索。如有細節上的差異更動會個別做告知。
5.記住,累了真的不一定得對完,不用緊張。
目前已完成上半段之可接續名單:
銀鍛谷北境|市區- 總有刁民想害我
大陸北面│某森林- 𓆰 賽西爾 🐚
屠戮灣│酒館- 克里斯.都.賽居爾 -雨果
圓桌廳北境 │森林- ⤛ ⬘ ⤜
「不一定得用言語來交流。」✢▶
✢琴聲繚繞處,歌不絕於耳✢
注意到同桌人的舉動,還沉溺在甜膩可可香氣中的煉金術士終於停手,接過密密麻麻的紙張;在銀眸將文字映入腦海的同時,悄然伸出舌尖舔舐掉嘴角沾上的奶油。
隨著閱讀的進度,青年的表情連連轉變,從疑惑到凝重,最後轉為了沉思。空手的指尖繞著藤色的細軟髮絲,那是他在思考時的小習慣。
「神話魔法?神靈或契約儀式?祝福與詛咒本來就是一體兩面的,強烈的意志也確實會導致魔力的異……噢!」喃喃自語到了途中,青年唐突地抬眼,像是終於想起自己並非獨身一人。
他輕易地讓溫和的笑容染上嘴角,安撫的話語是信手拈來,「嘿、人本來就是無論做什麼都會牽扯到別人的,你只是太難過了而已。」
「人難過的時候,做出什麼都不奇怪,你不是罪人。」
他的口吻像是早就經歷過類似的事情似的,很快又將注意力轉回紙面上。
青年的指尖比向了酒館提供的木杯,蜜色的液體在魔力的驅使下浮空升起,構築出花紋繁複的蟲翅,暫停於杯緣輕拍展翅。
「只要對該物種有足夠詳細的理解,要將元素擬態成生物並不難,我的老師也用過類似的方法來傳遞訊息。」
「不過,只是這樣沒辦法實現願望的,小歐索魯的情況,看起來更像是和『什麼』做了交易。」彈指,停駐於杯緣的水蝴蝶瞬間又化為水珠落回杯中。
「小歐索魯想怎麼做?撇清你是和什麼做了交易?還是搞懂苦萊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情?看起來你的記憶裡也還有很多空白。」
「雖然我很有興趣,但我也還沒研究過催眠或是能探究記憶的魔法,或許幫不上忙,嗚嗯嗯……」
他看起來好像很苦惱的樣子。
啞者書寫,他望著靜靜橫躺單掌之中的墜飾,表情毫無觸動,沉靜地等待解釋的字句字字綻現。
他接過紙張,以單手舉至眼前,視線沿著字列流過紙面,習慣大量閱讀的人以飛快的速度掃略一切所需資訊進入腦中,只在讀至部分片段時輕輕皺起眉心,直到放下手腕,他仍然保持平靜,對向只能默然垂眼的啞者,神情沒有波瀾。
對著紙張最末寫下的道歉,他沒有表示接納、同意或否定。
只有維繫生命的深沉吐息陣陣呼於他們之間,地面隱約透著光亮的法陣靜謐旋轉,供給什麼也確實連接著什麼。
連帶著,在誰的預期中可能會有的遭到誆騙般的激烈反應、無法接受的徬徨憤怒,或是陷入混亂而導致的迷茫錯亂與猶疑,全部都沒有發生。
他反覆讀過前後文字對照,確保自己已經確實理解前後意涵而沒有錯漏後,沉默數秒。
「……先確認一件事。」
「所以,當天我見到的苦萊斯吉,是由你所建構的幻覺。」
在閱至「冰晶」一詞的剎那,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不,那是完全不同的狀態。
這是漫長的過程,撰寫得幾乎要從紙上滿溢的文字以致歉作結,就像法庭裡自陳與悔過的證供,輕薄卻沉重地交付到小龍手中。
排山倒海而來的資訊量延續了早先的沈默,她像是唯恐再被蒙蔽般逐字逐句地閱讀。過了好久,才默默將其擱下,向後倚靠在椅背。
兩年前,銀鍛谷,她那時應該正全心全意地為佔領騎士谷做準備,但帝國境內出了這種事,沒道理她全然無查無覺。
「所以,當時我的所見,是真實存在的。」
否決的話語不等歐索魯答覆,便自行理出了自認正確的解答。小龍無意識地在紙面上摩挲,雙眼凝於虛空一點,將思緒發散了出去。
「那就奇怪了⋯⋯你既然也被蒙蔽了感官,又如何斷定,你筆下的這些『真實』並非也是幻覺的一部分?」
視線飄移回男人身上,她伸出了掌心,想親眼見證眼前人所述的真偽。
「我能看看那只陶笛嗎?」
圓桌廳北境 | 森林- ⤛ ⬘ ⤜
想要親眼看看那隻蝴蝶。
在對方詢問自己想做什麼之前,他先是因這句話微微提起視線,看著雨果,看著他用元素組合而成的水蝴蝶,發出咕咚的聲響一夕之間回歸該有的位置。
——他想做什麼?
他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只想著去北方。
歐索魯愣在原地好一會,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些什麼,直到沉默被舉止打破。歐索魯看上去十分猶豫,但仍從身上拿出了一個釉紅色、上有黑色四瓣紋路的六孔陶笛。
看上去就是一般陶笛,但也許一切不僅止於表面。
『 我原先聽得見,但祂現在變得很安靜。或許沒有什麼危險,但以防萬一,我希望這東西先留在我身上。 』
他擱著關於自己想做什麼的問題,打算先把陶笛給對方看一眼。他不想害雨果也無意間受到任何波及,畢竟他確實不太能百分之百確定這個東西是如何運作的。
歐索魯低著視線,看著空白的紙張,望著放在手邊的碎片綴飾。
他緩慢點頭、抬頭看向賽西爾,視線夾雜小心翼翼的窺探感。
『 自那之後我都是一個人。 』
自那之後僅止於假象的真實,以真實為基底,卻從來不會成真。營火前的真實為空蕩、為他一人以幻影掌著鍋、獨自為四人撐起的遮棚、以他顧及所有根本不該由他獨自承接的救濟。
這件事上你完全有資格感到生氣,賽西爾。然而你並沒有,為什麼?
坦白者內心滿載著疑惑,在確認對方感受之前,他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擅自將自身的揣測隨意提問,以免延伸無謂的情緒。魔力在冷靜述說的過程之中還在緩慢填補著差點再也無法動筆的容器,代替本人償還虛實不分的代價。
當小龍說出「四年前遇見苦萊斯吉時」,他十分確定他對那所謂的四年前有些印象,百靈鳥的由來他其實知道,這是自那之後每當關鍵字問著時,會自動浮現於潛意識之中的畫面。
他從小龍那獲得了一條手帕、他搭了一趟便車、獲得了一些療傷協助。
但他很清楚這並非他自己的視角。他「自身」並未發生過這些事情。
於是十分顯然,那應當就是苦萊斯吉的記憶。
『 你見過苦萊斯吉本人,這點是真的。 』
歐索魯重述對方的推斷與肯定,但也並未明說他能肯定的理由,從身上抽出了一個釉紅色的六孔陶笛。上頭代有四瓣翅的黑色印紋,乍看之下毫無特別之處。
『 我不確定觸發的條件是什麼,我不想牽連妳,若您不堅持,我希望您別隨意觸碰陶笛。 』話寫在前頭,但對方要怎麼做是對方的決定。歐索魯交付的紙張最下頭還寫了另一行字。
『 我也不清楚我筆下的真實是否為真。 』
『 所以我必須親眼見證,我得去北方。幻影的瑪爾也要我去那,即便他只是幻影。 』
苦萊斯吉本就不會在這。
他所接觸過的、所交談過的,那並不是真的。
那一切是擬象,是幻覺,是誰不願意醒來而俯身沉入的夢境。
他沒有注意到投來的視線過於小心,緩緩將紙張垂下,靠在膝上。
以歌為咒,獻出魔力,建立具體而真實的幻術。
無論是不是原屬於人類能夠掌握的隱密術法,它存在、被實行,原則上與普通施行魔法的流程並沒有太大差別。
他鬆開寫滿文字的紙,小心地折了幾折,收進袍內,深深將一口氣吸入肺中,捏起自己的指節。
他能夠明白那是怎麼一回事。
魔力耗光就耗精神,精神用盡就用肉體。
血液、肌理、骨骼,在未達真正的枯竭之前,總有可以維繫幻覺的燃料。
直接而明顯的憤怒毫無修飾,不在意或原就打算讓對方察覺,而他發力的手只捏住了自己的掌,在焦躁與怒氣中還顧忌著虛弱的傷者禁不起一點損傷。
「你瘋了?還要不要命?」
他記得冬雪,記得環繞的暖煙。誰遞予他的一碗湯。
他親身感受過那景象,那能自行動作、獨立思考,做出施術者意料之外,甚至違反施術者意願的行動,彷彿擁有靈魂的擬象。
——這樣的魔法該耗掉多少魔力?要消耗多少精神力去操控?持續兩年已經燒卻多少生命力?
「你會燒死自己的。」
簡直是惡性循環。
所以,在他印象中健壯的啞者為何倒落,此刻他終於連結出一套合理且完整的原因,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是如啞者預期般燃起怒意。為他曾接觸過的幻象生氣。
冷然地毫無提及哪裡成為死城,有誰逝去,異變為何發生。
那些與怒意都無所關聯。
也無關緊要。
繼續下去他確實會如燒死般。
一直以來,他將魔力燒乾,然後等魔力恢復,甚至到後來再也等不到魔力恢復。他想起自己用什麼作為代價,持續呼喚著他們的身影,持續呼喚著與他們的觸碰。
那樣碰著不是冰冰冷冷易碎的姿態啊──
他原本就不奢求對方不感到氣憤,而是替這份嶄露在自己面前的情緒隱隱約約感到困惑。他注意到賽西爾的手很用力的緊握住,那通常會使肉掌疼痛或受傷。
很顯然的,賽西爾的說詞聽起來,氣的並不是把他牽連進去這件事?
『 我並未以求死為目的,所以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做。 』
『 我很 』
『 太快了,賽西爾,慢一點。 』
無從於即刻發話制止的啞者迅速地寫下簡短俐落的提醒警語,屏著深吸至肺部的氣息,試圖等待暈眩與反胃感緩慢消逝,並於此刻放開了筆,以虛弱手輕輕端起青年緊握的掌,以幾乎只要與之對抗便會停下的力道,將總是輕觸銀墜施展魔法、賦予盾牆或無情殺傷力的指節一個個扳開。
行動,一如既往為最直白且省略說明的語言。不要為此弄傷,沒有這個必要。
她與苦萊斯吉本人相處的時間,顯然遠遠不及一個虛假的幻象,以致於幻覺比現實留下的痕跡更為鮮明。
那只促成幻覺的陶笛就這麼近在咫尺,靜靜地躺在歐索魯的掌心,看起來平凡無奇。
視線向上,又與那對異色碰在一塊,小龍折起手中的紙頁,不再與之對話,以實際行動彰顯自身的堅持。至於對方再三提及的赴北計畫,又被她刻意忽略了過去——她尚未生出任何一點給予自由的打算。
「來人(knights)。」年輕的領主側過頭,朝著門外呼喊。
若想探究陶笛的虛實,多的是不用自己親自動手的方法。
小龍換了個坐姿,她翹起腳,還不急著進入正題。
「帝國境內,近年來有什麼『特別』的傳聞嗎?」就像閒話家常,她並未顯露對答覆的迫切渴望,「瘟疫、巫術⋯⋯或者一切不合乎常理的狀況。」
「可能是某個小鎮,在某一天,因為某些原因一夕間消失在地圖上⋯⋯能明白嗎?」
騎士們對視一眼,然而淺薄的交情並不足以使彼此領會心中所想,那更像一個催促。
韓森默不作聲,只不著痕跡地打量起床上的男人。他受到重用的資歷尚淺,對於權力中樞的了解僅有表面上的認知,並不覺得此時能夠插上話。
「畢竟這種事,在近年以來時有耳聞。」
太多了。可能是南方的某個村落,也可能是北方的一個小鎮,在戰火延燒下被抹消了存在。與其說哪裡發生過,倒不如說哪裡不曾發生過。
「哦?我竟一無所知。」得到的答案不如預期,小龍失望之餘隨口應付道,卻沒想到換來更為凝重的欲言又止。
「⋯⋯」
那位名為哈比的騎士,曾經伴隨她左右的心腹,在長久的無言後顫顫巍巍地、以近乎踰矩的姿態開口:
「因為您說過的⋯⋯『這種小事』,不需要告知您。」
含藏一絲悲憤的嗓音沙啞粗礪,話中深意幾乎無須詳述。
這傢伙上一次犯了錯,便被調離了前線。這一回,恐怕得被發配到無主之地挖煤了。
韓森盡力消除自身的存在感,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
上位者的心思虛無縹緲,就在連哈比也覺得小龍即將爆發之際,只聽她淡淡地說了一句。
「出去。」
就彷彿她也忘了最初傳喚二人的理由。
這並非寬恕,反而更無限延長了凌遲的時間。哈比感覺自己正在下墜,當即便想跪下,卻被韓森一把撈起臂膀,強硬地拉出了門外。
門被闔上的一剎那,那始終筆挺的腰桿漸漸彎曲,整副身子倒回了椅背。小龍抬起一隻手,就像完全無視了歐索魯存在般地捂住了雙眼。
她沒有再說話,好似已然疲憊至極。
維持著眼下姿勢,小龍終於呢喃道:
「他們,真的都死了?」
他們真的都死了嗎?
歐索魯靜靜的回想著當時的景色,法斯提斯的臉龐、遠處苦萊斯吉斷掉的手臂、出於某種危險而將後腦杓──
那怎麼看都已經不是活物,但……
他們真的都死了嗎?
紙張上寫著他腦中所得出的答案,遲疑半晌,緩慢移動的筆尖又多寫了幾行字。
『 我親眼看到他們成為「冰」的模樣,但正因為我無法單就我當時所見斷言,所以我能給出的答案,與我接下來的目的一致。 』
『 在我重新親眼證實之前,我不該給妳確切的答案或是魯莽的予以希望 』
『 然而就我所認知的,這機率不低。 』
『 我很抱歉。 』
遞出去的紙張上,仍是那句重複而來的歉意。他試圖讓自己的呼吸順暢,試圖不在對方面前再次失態──
然而不平穩呼吸音量卻總是出賣他,出賣了他自身仍感到難過的事實。
雨果才剛重新拾起蛋糕叉,一把將扎實的蛋糕體往嘴裡送,這才瞧見歐索魯從身上掏出的新玩意。就是只餘單眸顯露在外,仍藏不住雨果眼裡的濃厚的興致。
他迅速地把嘴裡的東西嚥下,「這也是小歐索魯說過的那個『傾聽萬物』嗎?它說過什麼?還是也會唱歌?」
「我不會碰它,但可以借我一下,真的──是看一下下就好嗎?」
雨果並不特別擅長鑑定,可如果只是稍微調查一下也沒問題吧?不如說他就是想看!拿出這麼酷的東西不調查過一遍這怎麼行!太好奇了!
小龍從未告訴任何人,她從十四歲起便難以入睡。每當閉上雙眼,流動的風就如同活物的吐息,在格外靜謐的夜拂過面頰。
類人的氣息總在床畔縈繞不去,可她睜開眼,卻總是抓不著「它」。她敏銳又恐懼著,因為再也沒有誰會守護她的夢境。
遞來的紙頁沒有被接受,座椅上的人依舊維持著姿態,無人窺探的掌心下,就連雙眼也緊閉著。
根本無須睜眼一睹,一如揉弦顫音的不穩氣流夾雜在壓抑的呼吸裡,所有的答案盡數濃縮在頃刻散逸的溫熱吐息。
她終究還是問出口來,問出了打從最開始便懸在心頭的疑問。
「所以你們再也不能替我和爸爸唱歌了,對嗎?」
小龍忽然感到意興闌珊,一整夜為探求「真相」而窮追猛打的提問霎時失去所有意義。
擔心波及他人的心情仍舊,啞者經一番深思,在尚未清楚陶笛運作方式,卻也沒有理由阻止,甚至認為雨果或許有機會看出什麼端倪的情況下,他將陶笛放在桌面,輕輕地推向雨果面前。
以簡單的行為作為答應請求的回應,啞者緊盯著那枚毫無動靜的陶笛。
『 祂曾說祂想幫我。 』
『 也曾唱過一首歌。 』
『 我不知道雨果此刻聽得聽不見 』
樸實無華的表面上看得出歲月刻劃的粗糙。小巧可單掌持握,紋路再怎麼看,也都只是平凡的花紋。
握著紙張的指尖一顫,持握的手臂緩慢收回,堆疊沉重的思緒,大腿上擺著一張無從發聲的字句。
所以,他從來就沒能在對的時間替誰唱過該唱的歌。
哥哥也是、夥伴也是──那首萊恩之歌即便是由他寫的,若非其他三人,誰又會正眼看著他?誰又能替這首歌賦予存在的價值?
『 我很清楚,沒有人會需要一隻無法唱歌的鳥。 』
筆尖摩擦聲放任於紙面,書寫的事實接續在道歉的字句之下。小龍給他的信任已經夠多,至少對方並沒有把他視為瘋子──
究竟是小龍不曾想過否定自己長久以來他所營造的假象,還是單純的未將之說出口?或是單純沉浸在更巨大的震撼之中,沒有心情顧慮這些?
視線繞著自身書寫的文字繞轉,暫未交出的紙面被他來回觸摸了幾次。他甚至不確定小龍接下來還打不打算閱讀,或,他究竟能否順從瑪爾最後的話語,向所識之人提出卑微的請求。
他還是得用寫的。
停下摩擦聲響的紙張被生命力逐漸微弱的男人持著攤好,遞於誰的面前。而誰會接下,已經不是他來決定。
『 但請讓我問一句:妳願意幫我嗎? 』
既不冰冷,也不堅硬易碎。
他的手在被一一鬆開單指時毫無抵抗,手腕愣頓,然後很快反應過來,反過來一把將啞者的指尖及幾指指節一同抓住。
箝制動作,阻礙手部行動。
對於無法以口表達思緒的人而言,限制其書寫文字的手,比起任何實際意義,或許表達的意涵更偏向於強調接下來話語的無可反駁餘地。
「不以求死為目的,卻把自己弄到快死,是有多蠢。」
反抓的手並沒有出多大的力氣捏住對方,沒有施以禁止逃脫的桎梏,沒有實質的強迫意涵,又彷彿在陳述一件對於本人而言該當的事實——聰明點的人都知道該好好傾聽,乖巧安分,不該再有任何一點反抗或否定。
他毫不留情也無意識到傷者以承受難以弭平的二度撕裂感為代價,正償還著曾經的抉擇,他繼續訓話。
老師啊,我真想問你一句,為什麼搞得好像我在照顧這臭啞巴。
他為留在紙上的控訴或求饒困惑了會。
與情緒反應掛勾的魔力在本人心情激動時同步洶湧,澎湃的魔力強力灌入他們身下的治癒法陣內,符文泛著白銀還不斷轉強,光亮反在他眼下,他眯起眼,才意識到翻湧的魔力此刻是以多麼強勢的威壓衝入啞者體內。
「現在能感覺到魔力的流動速度太快了?燒乾自己魔力的時候怎麼不覺得?」
「在使用魔法之前,首先該衡量的是自身對於魔力的掌控以及魔力存量,這應該是常識。」
覺察自己並沒有檢討他人魔力掌控能力的資格,他不情願補上幾句,氣勢早沒了一開始的強硬。
認識二十年的夥伴。二十年。夥伴。
那與那把曾交付他保護的琴一樣久,作為無生命的器物,都讓人願意悉心尋覓完善的防衛方法,更何況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能與人談笑互動的人類。
若那些微笑在毫無預期的某一刻冰結為霜。
——誰倒落前方的畫面再度回到他眼前。
他垂下眼。「……你要去北方,是為了他們?」
他知道這有多蠢,他用多麼長一段時間蒙蔽自我——距離那一天也快要滿兩年。
時間在他躲避真相的時候無情的流逝,卻又冷暖知情的在他封閉的時間之中遭遇了原本他不認為會遭遇的事物,將他拉扯在交界邊緣。
七年前認識的孩子正在臭罵他一頓,罵一些初次重逢時他認為孩子不該如此的內容。
彷彿從頭到尾都在教訓自己、對自己吶喊似的。
啞者沒有馬上從毫無強制性的壓制中抽出手,而是點點頭後,才認為這需要一些補充的字句。
『 我很抱歉 』
那是上一刻他沒寫完的。感受著充斥體內的流,視之為為大限度的信任與包容。
『 衡量自身魔力存量,我不認為我能獨自抵達。 』
而這是縈繞在他心頭的問句。
他不想耽誤別人的行程,只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抵達目的地見證一個對他人來說或許無所謂的真相——
……所以說賽西爾,你有沒有打算讓魔力移動再慢一點?我好像快吐了。
賽西爾的情緒已不如方才激動,但仍能從流速中感受到他那真心誠意的訓話。歐索魯掩著嘴深吸一口氣,委屈瞇眼盯著賽西爾。
而他總算是暫時有一點力氣在腦內吐槽。
掌心下的雙眼悄悄睜開,裡頭尋常般幽深如死水。心頭醞釀著一股情緒,小龍覺得,那或許能稱之為「束手無策」。
遮蓋半張臉的手掌滑下,室內的光線不夠充足,卻也足以令她不適應地瞇起雙目。小龍眨動著眼睫,身子細微的挪動帶起另一隻手,讓被忽視已久的掛墜們碰在一塊。
她低首端詳,就算被她握著那麼長時間,碎片們依舊冰冷。她隨後解下纏繞的掛墜,將它們放在了歐索魯攤開的紙頁上。
「你想讓我幫助你前往北方。」小龍沒有忘記對方那再三提起的地方,她終於選擇了正視,她近乎肯定地說道。
「可我又能如何幫你?」
戰局尚未在帝國北境蔓延,她不覺得路途會艱險到需要借助貴族的權勢。
「倘若如此,我只能說我愛莫能助。」
「我能輕易奪走他人的性命,可對於逝去的生命,我束手無策。」
脫口而出的剎那,她也同時明白了那股鬱悶的情緒從何而來。
陶笛被他收回腰間,確保除了自己之外不會再有人觸碰。紙張傾斜角度收攏三個眼熟的墜飾,靜靜的延著紙面滑向啞者的掌中。
對吟遊詩人來說,遊走於大陸本該有多麼輕而易舉,然而此刻並非如此。本該強健的身體與精神一直以來受自身欺瞞,在不自覺得情況下消耗生命、耗盡了本錢。至少就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移動的路途中倒地這點來說,再怎麼不想承認其嚴重性,他都得認了。若非被小龍的人手發現並安置於此,他不一定有清醒的餘地。
冬日至今的異常已經足夠顯示誰的魔力與體力皆已透支,而最糟的情況,是他根本抵達不了。
他緊握著吊飾,忽略自認該由自己承擔的暈眩感。實際上他自解釋以來便硬撐著,用任何不起眼的方式讓自己維持清醒。
『 我需要確保我能夠安全抵達。 』
『 話說在前,我不打算等到身體完全恢復再移動。 』
『 只要能帶我去那就好。 』
他從未意識到自己在借助貴族的權勢──僅僅是從所信任之人那,奢求一絲協助。
濫用魔力,不知風險,把自己弄到差點燃盡生命的程度,身為一位不是第一天學習與使用魔法的人,哦,臭啞巴是該覺得抱歉。
吸入肺中被有意識地慢慢吐出的那口氣逐漸穩定他的心跳,趨於平穩的情緒以脈搏、呼吸、血壓等體徵反應於外,透過漸降至容易分解吸收程度的魔力流速,直白而無可遮掩地讓接收魔力的一方察覺,以言語之外的形式傳達更多。
「如果我沒有要跟你去,我還問發生什麼做什麼?」
他所知曉的名字、發生在他接觸過交談過的那個人身上的現實令人震驚,對他而言也僅是震驚,於此之上沒有其他意義。
畢竟,他沒有與他們經歷漫長歲月,沒有與他們累積無法捨棄的記憶,他未曾被他們改變,那不是他的眼淚,他們也絕非他的夥伴。
他的確意外,也感受到驚訝與錯愕。
可在戰事頻起,隨時有人命殞戰場或街口的混亂世代,又有誰的性命不是隨時都可能燃滅或碎斷。
而那還只是個幻覺。
他未曾認識苦萊斯吉。
關於未知,探索是使人愉悅,求知也令人獲得自信與掌控感,當面臨可能的危險或崩潰,身為區區人類,保護脆弱身體與精神的本能,選擇迴避卻才是當然。
但若啞巴要追著他們前行……狀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本來就正在北上……」他接著往下說明自身狀況,無論是不是有讀透啞巴總帶有的保留或自抑,將自己永遠放在最後,回應恰好撫過某種不安。
「……不是急事,沒有耽擱的問題。」
「你到了,狀況穩定,我再去黑堡。」
他本來就在北上。
不是急事。
所以,他沒有造成他的麻煩。
虛弱的身子連帶拉跨平時穩定的人,情緒的翻騰更連帶驚嚇到平時不會將情緒表現得如此鮮明的本人。他聽見自己倒抽了一口氣,或是,是鬆了一口氣。
啞者壓低了臉龐,任由黑色髮絲遮蓋自己的視線與神情,距離青年的肩膀也不過就那一點距離,他點點頭,牽動垂落的髮絲,牽動掛在自己肩頭的黑瀑崩落至胸前。
銀色的光芒耀眼得使他無法完全將壓低的視線睜開,紙面背光,遮不住星光烘托那張面無表情的面孔。
誰了然這糾結徬徨的焦慮,鎮心與安神,甚至凝聚幾近瓦解的意識。誰在沉浸於昏暗悲傷之際,仍能瞥見理所當然存在的星光。
齒縫吹成微不足道的氣音,那是不需憑藉喉嗓震動,無須魔法便能聚成的風聲。
Thanks.
都無所謂。
『 賽西爾,由你來判斷什麼時候移動。 』
『 或是我該做什麼。 』
『 但,也不要勉強自己。 』
『 你覺得你沒那義務或理由的事,告訴我並拒絕我就好。 』
一滴油脂垂懸烤物腹肉,凝集著墜入火中,滋響一聲焦灼。
「--就這樣?(That’s all?)」
接續是混著壓抑顫聲的問句,些許發顫將音調擠壓得破碎,卻沒能抹去質疑的語尾在氣音後崩裂出不合時宜的歡愉,伊姆亞努難以自持地笑出了聲,間歇與氣音交錯的悶笑隨齒口扯開的弧度越發猖狂,似林森呼嘯的鬼魅,驚得夜鳥一瞬振翅、拍搧枝枒盪落碎葉斑駁。
孤身的影子唱起了歌,笛音奏鳴,蝶翼搧翅織就紡梭,燒燃夢境、灼焚蜃景,幻化出親歷耽溺的騙局,盛大華麗的劇目,演奏者的獨角戲--而騙子之所以為騙子,之於一切言語行徑皆為有意為之的作弄與欺瞞--那麼,蒙蔽眾人眼目,把自己都騙過去的人類,又該稱為什麼?
「真好啊,你也是有能力支付代價的傻子。(Great, you're also like a fool paying the price.)」
那紙張的邊角觸及燃焰,細碎星火焚燒,轉瞬脆化作焦黑殘片,經林風吹撫飛散入闇夜影森。
伊姆亞努挑著眉眼笑問,赤誠坦裸而毫無惡意,他虛晃著捻捏的單手,似在抖散紙張燃燒殘餘的灰燼,「你可以把自己燒死,但你無法牽扯任何人。(You can burn yourself to ashes, but you can’t involve anyone.)」
因為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是這麼運作的。(As the rules of this world don’t operate in that way.)
那遭寒涼指尖捻捏的殘片攤現掌心,筆墨書寫的簡短歉意,數個音節的單字拼組,如此地拋扔入火,何其無關緊要。
傳誦故事的吟遊詩人最終將自己寫成了一首歌。(Eventually, the Bard who sang stories, wrote himself into a song.)
歡愉的騙子拉扯著唇齒,似亟欲掀扯間章垂幕的狂徒,對獨白者尚未演出的劇目嘶喃掘挖。
「我的傻子兄弟要去哪裡找回他結冰的朋友呢?(Where will my foolish buddy need to go to find his frozen friend?)」
--而這首歌又將去往何方?
像極了台幕上張狂敬業的演員,或吟遊詩人。他抽離,徒留笑意擔任說書旁白,替自身歸納出下一個章節,劇中那於整個歷史洪流中一無所謂的騙子接下來該安靜的往何處去──
像是一齣悲慘的喜劇。 Like a tragic comedy.
明白的幽光自抬起下顎的一雙樹林之中閃爍著燃焰地的晃動,吟遊詩人很常面對那些刨跟問底的聽眾。風聲刮搔著葉林樹枝,發出遮蓋不住狂妄笑語的沙沙聲響。泥土的氣味被翻騰至鼻尖,很快的又被肉油香氣給搶奪了主導權。
滾浪般的黑色長髮隨風湧起,隨風靜止。他意外地因這份外顯的混亂平息了一絲不安,感到自身呼吸聲變得格外鮮明,他緊擰著一鬆懈就會滑開的筆尖,在凝視黑色深淵中的一點冰藍半晌後,為了書寫不得不將視線暫時落在紙面上。
好奇自始至終成驅使詩人前進、移動、遊歷各處的契機。他曾與伊姆亞努併桌嗎?記憶是由語言來牽動,所以「說起來」,他想起確實有這麼一回事。
『 荒石鎮,瑪爾的幻影消失前甚至用最後的話語提醒我。 』
『 我必須去確認。(I must find out.) 』
『 又或者無論如何,這只是他想讓我持續前進的手段。(Maybe just to propel me forward, be it ever so.) 』
『 你又怎麼看?伊姆亞努。(What do you think? Imuanuel.) 』
「我在找一個人,一個擅長魔法,且曾經藉此禁錮一頭巨龍的人。然而主動出擊太過明目張膽,因此,我打算讓他自己來找我,或者說,讓其他貴族,逼迫他來找我。」
她的雙手交在膝前,緩緩吐露那曾被她以「你還太小了」含糊過去的計劃。話題變換得倉促,答案也似乎來得太晚。
「但這只是《萊恩之歌》最初的意義。」
接下來準備脫口的話似乎需要點準備,她長吸了口氣,再徐徐吐出。
這首歌是個引人撻伐的好藉口。想想看,一個戰功顯赫、奔走沙場的貴族,卻因為一首兒歌而遭到猜忌——還有比這更好的名目來引發政變嗎?
拜曼守望,不會永遠任由黑堡驅策。
「我也欺騙了你們,甚至,我對我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
她確確實實利用了吟遊詩人的天性與善良,讓他們替她的政途歌頌。小龍喜歡那首歌,正因為如此, 她才無法對他們的演奏感到一絲一毫喜悅。
「我們扯平了。」所以,別再道歉了。
歐索魯的要求小龍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她必須選擇在答覆前坦承相待。
話題突兀的繞轉至與他的目的無關的話題,但這是小龍第一次解釋目的,解釋她為什麼要伊芙利弗唱那首歌。
吟遊詩人都知道,權位者很少做無謂的事,世間吟遊詩人太常私下受君主或是貴族僱用,傳唱事蹟,或批判敵營政權。
他們是相對權位者,更接近並時常接觸百姓的存在,最迅速的傳播者。
小龍隱瞞這件事,被他視為理所當然,且他們三個也肯定都不以為意,也不會問為什麼。
『 截至今日,這首歌有用嗎?(So as of today, does it work?) 』
扯平話語攤於此,歐索魯提出了一個無關乎究竟是否在意被欺瞞的發問,在小龍接續答覆他的上一個問題之前,或許,替這總是徒勞的人生增添一份可悲的事實——
他甚至想過,不如就給其他吟遊詩人唱或許都來得有用些。
直到瞧見歐索魯的字跡後,這才伸手循著熟悉的角度,指尖勾上腦後的繩結,露出了布料底下完好的淺藍色異瞳。
「唱歌?嗯……」耳下的墜飾在他摘下眼罩時隱約泛著微光,轉瞬消逝,他閉眸試著仔細傾聽,「我的耳朵並不像小歐索魯那樣靈敏。」
雨果對樂器的了解僅止於興趣,雖說大多事物也是如此,可長年的研究讓他在魔力相關的事物上有著一定的自信。
睜眸,兩隻眼總比一隻眼更容易看得仔細,紫髮青年一邊小心謹慎地迴避著與任何人目光相會,同時開始將魔力凝聚。
「但我會試試其他的方法,首先是魔力探知……」
如果說這真的不是「平凡」的陶笛,那麼或多或少能發現點什麼。
世間有多少不與之凝視,便不會主動回應的存在。
魔力探測著陶笛,於那份極力掩飾什麼的平凡無奇之中,漸漸的,有什麼在竄動、扭曲、發熱。
你意識到陶笛之上所具有的抽象,是能夠達成或實現某個特定目的地的能量,因為某種條件尚未達成而並未觸發——
是與魔法同源,摻入了誰的執念而形成的「操控」或「詛咒」。
灼熱感瞬間撲向那雙有意與之凝視的銀與藍瞳之中,卻又如並未尋獲什麼有興趣的事物,很快的,那份灼熱感漸漸抽離,將室內的溫寒交還給當事人。
一旁的啞者不動聲色,持續觀望著雨果的反應,試圖從反應中得知是否有任何發現。
稍不注意就會被忽略過去的氣聲挾藏風中,捲流而過的風可以不具意義,只是吹拂、經過,沾染一身,或停留。
不習慣、無關緊要,或單純沒聽到啞者發自本心本身的一句一切,濕意涼風拂過眼皮,他垂首,湊近,為了看清、讀進一行行字跡,輕輕眨了眨眼。
低下的頭牽動始終懸於耳下的垂墜,星芒順著重力擺盪,於空中劃出弧線。
銀白的墜飾於泛黃陽光下溶於光中,又反射光亮,如為了應允誰的願望存在,背負希望遠行,無論暗夜白日。
承擔起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支撐不該支撐的重量,償付無法償付的代價,燃盡己身,於墜落之前永遠高懸。
——不,這首歌並不是這麼唱的。
他會掌握好所有。
只要有誰真心祈願。
那價值那麼高昂而不可求,以至於他從來沒想過能從他人身上獲得。
「足夠強大的意志力與渴望能支撐你。」
「所以你要做的事是好好掌握自己的狀況,不要在到達前倒下。」
「有什麼情況都得跟我說。」
他抬腕,再一次貼上啞者的背,探入完全掌控的魔力,確認啞者的身體狀況。
貼觸的掌間傳來屬於生者的、柔軟的、安慰一般的溫度。
「我們會到你想去的地方。」
他似乎從來不具備「憤怒」這個情感,至少在她的認知上是如此。
「時間將證明它的價值。」
無人續唱的歌如同一條乾涸的小河,無從匯聚進廣袤的海,那條即將揚帆的船霎時失去了助力,掌舵人只能等待雨季再次到來滋潤河床。
誠然,她有的是辦法找來其他吟遊詩人,或威逼利誘、或互惠互利,誰將它奏起與結果毫無干係。
但是,爸爸的歌,她不願意給其他人唱。
她看著直進的光,貫穿之處使塵埃無所遁形,竟一時看得入迷。
然後她說:
「北方太過遼闊,你準備到哪裡?」
有什麼情況要跟我們說——
那曾以自身念頭或認知塑成的形象與言語,是他們,卻也不是。他花了多少力氣認知到自己受到蒙蔽,就得花多少時間去好好重新認知現實,認知到他們很有可能再也不在。
我知道,如果能對你們說就好了。但這已經成為不切實際的慾望。
歐索魯將氣息確實的吸入肺部,點點頭,接受對方的諾言——而生者必須前進。
他將三人的墜飾收進自己的腰包裡,安置,上扣。伸手環住賽西爾的臂膀,以輕微不逾矩的力道抱了對方幾秒後鬆手,完成以肢體表現的的道謝,他才退開坐正,低頭看著地上刻劃著星流的銀白色法陣。
他閉眼,緩慢的將剛才吸入的氣息吐出,那是他此刻能做到的——好好靜下心來,心無旁騖的休息,直到賽西爾說可以繼續移動。
此刻無已證實歌的效力,也就是說,還沒有人去找小龍。
啞者看著遙望窗外景色的少女,視線一同被拉至了空曠的天空。清晨的冷藍色調被靜謐的亮光提高了整個房間的明度,散亂的瀏海陰影拆散的光芒,切割印入不同調的棕綠瞳孔之中。
北方過於遼闊,而他要前往的位置十分明確。
『 地點位於荒石鎮一處,我記得怎麼去。 』
他要前往的地點十分隱密,一般人很難得知該如何前往。但他知道,他應著邀請去過很多次,他們肯定也在那。
書寫的聲響停止,歐索魯舉著紙張,等待小龍接過。
一旦他們開始移動,啞巴將失去由他提供的魔力支持,以啞巴目前的身體狀況可以行動多遠?消耗呢?足不足以至少抵達林外的村落?
他垂眸專心拆解掌下感知,僅被接收而沒有回應的謝意改以具體明確的擁抱攏上,他微微撐起眼皮。
怎麼?什麼?又怎麼了?啞巴不會又要哭了吧?為什麼?
相對於風險未知、變數不明的長途旅行才剛做出的自信回應,節制的感謝輕柔而僅僅停留幾秒,擾得所有肯定搖晃混亂,差點翻覆。
萬千思緒在腦殼之內呼嘯,展現於軀殼外,投入新的變數而猛地開始高速翻騰的思緒凍住他的肩膀,背脊硬直,胃漸漸縮了起來。
他緩緩舉起手腕,探詢魔力的掌向上移動到啞巴的腦後,輕柔地、和緩地、不帶一絲急切而穩定地,輕拍兩下啞者披散著長髮的後腦。
終於出於主觀意志給予安慰,模仿曾經感受過的哪時哪刻,他也忘了為何落淚的片段記憶中,來自師長溫和的安撫。
不需要透過言語來交流。他記得手掌拍至肩膀頭頂的力道,記得那溫柔,記得那些輕撫所帶來的安全感及強烈的存在感。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在這裡。
我在。
重合的線索編織連接,他的魔力僅來得及勉強穩住啞者的生命反應,以他的能力,要讓啞者能穩定行走,還需要花費幾個小時。
溫度下降的風流昭示時間流逝,灑入林間的光線只會越來越微弱,要是入夜後還留在森林裡就不好了。
「你認識奧爾迦嗎?你能信任他嗎?」
他拖來奔向啞者時落在腳邊的隨身囊袋,拉開袋口,從裡面拿出一瓶設計精緻的玻璃瓶,瓶內的天藍液體清透澄澈。他將藥水攤到啞者眼前。
「這是給我的奧爾迦魔力恢復藥水。」
「一口一口切實地、好好地喝下去。」
「等你喝完,我們就出發。」
「哦?呼嗯?這樣?」他喃喃自語著什麼,雨果顯然還想實驗更多,如果小賽居爾在這就好了,那孩子絕對有比自己更強烈的執念──但他不可能拿著陶笛回鷹谷去。
煉金術士將身子往後靠上椅背,暈著藍光的墜飾顯然正在如常運作。
「唔嗯嗯,看不太懂耶……」雨果雙手握著盈滿蘋果酒的木酒杯,喪氣地小口的啜飲起來,「簡單來說,就是陶笛對我沒興趣吧。」
他嚥下嘴裡的蜜液,甜美溫潤的口感充斥舌尖,很快便驅散了青年的壞心情。
「說起來,我記得小歐索魯不是只能唱你們族群的歌嗎?」
「你也寫給我看過的,說你們本身就是將「願望」具現的民族跟文化型態,搞不好這又是什麼伊芙詩流限定,但沒有進一步調查的話,這也只是推測。」
又是限定的話好詐哦!雖然很想這麼說,但不管怎麼樣這都不該說出口。
後腦勺傳來的力道令人感到踏實的同時,也矛盾得令他感到實際又虛幻。他幾乎沒有把握自己還能否分清現實。
親眼見證都無法肯定是真相,但有有點能夠確認這裡是現實——賽西爾在他的認知裡不曾這樣對待他,所以,反覆確認著他在這,也不會是誰假造的。
熟悉的名字入耳中,他順著問句睜開眼,頓了幾秒沉思後才點了點頭,伸手接過遞來的藍,單手將文字書寫在紙面上。
『 我認識,是的。 』
『 不知你是否有印象?你喝醉的那次,他給予過一些協助。 』
沒興趣?
雨果提出的可能性或許會是一個追尋答案的方向。歐索魯又端起陶笛看了幾眼,試圖感受上頭還有沒有什麼。
仍半點聲響都沒有。所以或許是我已經不符合某種必要條件了?他無法應驗究竟跟伊芙流詩有沒有關連,但、
『 或許我能問問當初委託我尋找這個陶笛的人。 』
既然對方委託他去拿這個東西,那麼或許對方對於陶笛的功能是知情的。但他後來為什麼不要了?委託人的目的並沒有達成……
他緩慢的將必要的思緒寫出來,確保自己的想法凝聚成實體。
『 如果我還想更進一步了解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以及為什麼我有辦法做到,我遲早得找機會去釐清這些。族人也是一個調查方向,雨果,謝謝你。 』歐索魯才剛寫完整段話,腹部傳來了如雷的聲響。彷彿身體在進行控訴:比起想這個,你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好奇心蠢蠢欲動,使她萌生過同行的想法,然而南方戰火依舊燒灼,貴族的職責不容她中途缺席,她也不願因此而被政敵拿捏說嘴。
微曦驅走半室幽暗,如若指引東行的光明坦途。
徹夜無眠或許終究瓦解了些堅不可摧,眼前豎立已然過目的紙頁,無端勾起了過往。她差點就忘了,忘了自己曾不願小鳥輕易死去。
那並非因為小鳥善於歌唱,也並非出自於利益考量。
小龍沒有答腔,她只是看了眼憔悴的男人,隨後掏出了一副手套,慢條斯理地開始穿戴。
「你的馬車會在午前出發。在此之前,希望你能好好休息。」
「畢竟,你的車伕還沒學會如何溫柔地駕車。」
穿戴手套昭示著某種意圖,宣告身份認領的行為。
啞者上一刻無神漸轉為驚訝。在他的認知裡,誰也頂多派個信任的隨從,就像以往他會派人確保伊芙利弗一行人的安危。
孩子曾交付他寫著關心話語的紙條,也曾在上一刻持著顫抖不解的控訴。他知道小龍不僅僅是一個孩子,還是個領主,是個掌有實權、掌有謀略以及自我意識的貴族。
於是他確確實實的認知到,此舉超乎了他所認知的「小龍」,所以「小龍」是真的。
『 妳會 去? 』
提起的紙張上頭只寫了簡短的問句,再次確認對方意指。他少有不確定自己的接收有沒有搞錯,聽覺、視覺,直到問題拋出的當下逐漸靠攏為肯定。
腹部發出低沉的吼,不知是總算安了心才被告知飢餓,還是這才總算在沉靜的空間裡,有另一個如此容易劃破安靜的聲響。
有人好像這麼說過,大概是這個意思吧。伊姆亞努說著,不十分懇切,像覆誦著誰人的咬字與詞彙,語調乖張,目光隨筆尖曳拉的流線遊走,那揚聲與書寫遞轉數度的間歇,吟遊詩人摧耗肉身的目的地才終至明朗。北脊山勢陡降的荒蕪之地,那處一無所有,多適合藏匿與埋葬--與他們停歇之處何其親鄰,又距故事中村莊的所在地遠得何其異常。
多麼令異物欣喜的消息,龐大騙局的織就如今斷開了紡線,錯雜緯編層層抽掀破出的罅隙,蝶身映燒的珠目攤裸而出,那珠目深處隱有顫動的形影,有誰曾近乎觸及真相。
生者即是欲望的載體,欲望即是意義的本身。不過如此罷了。
話鋒一轉,伊姆亞努聳了聳肩,原先輕抵額側的指尖轉攤朝上,探至男人書寫的紙面,左右橫揮著製造干擾,「現在我比較想知道你對它的意義是什麼,那個讓夢想成真的小朋友。」那稱呼熟稔而親切像招呼著友人的孩子,物性的指稱卻遭笑語琢磨作怪詭的呢喃,「你說過,自己無法唱伊芙流詩語以外的曲子,它卻教會你唱新的歌,用你的魔力支付你的慾望--但你交給它的代價是什麼?」
「或許,它一無所獲地幫你完成願望--或許,它已經從你身上拿走了該拿的東西。(It has already taken.)」那干擾書寫的五指勾了勾,指根戒環碎閃些許光點,伊姆亞努毫無避諱地討要著,從未懂得收斂為何物,「讓我看看這個好心的小東西,噢、不會砸碎它的。我保證?(The kind little friend, let me have a look, oh, it’s okay. I promise?)」
他一直都受到了極大的幫助,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可能是出於對方的職務,可能對「他們」來說一個因為死者而瘋子十分常見。
意義與幻想朋友的字句入耳時他總算是忍不住於內心發笑。
會詢問一個瘋子的意見那他肯定是真的瘋了,但他並不討厭對方給出的答案,他不必否定自己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伊姆亞努曾說「他的存在就是夢境本身」、
「有能力支付代價的騙子」、而「一切都是夢」——哈、究竟是我擅長招惹夢境,還是我們同類相吸呢?
拋出的「也」問句並未得到答案,換來的是更深入的提問。上一刻幾乎無力揪住任何事物的手,突然伸手抓住了伊姆亞努閃著戒指光茫的指手。
自稱為夢境的人摸起來相對冰冷,反觀自身,不知是本來就體溫偏高,還是旁邊有個營火,亦或……他確實就是那個剛從火堆裡被挑出來冷卻的木炭。
歐索魯抬起頭,臉上的神情像是對著他說「請小心點」,這才緩緩鬆開擔心至極的雙掌。
一個釉紅色的六孔陶笛綁著細繩,表面刻劃著些年代與做工粗糙,乍看之下毫無特色。唯一能令人有印象的,或許是陶笛上簡單的四瓣深色紋路。
『 你曾說相信騙子的保證或許會吃虧, 』
(Thee once told me that believing in the assurances of a scammer will lead to losses, )
『 不過那是在還有得失去的前提之下。 』
(provided there is still something to lose.)
喝醉的那次。
我是奧爾迦。你可能沒印象,先前你醉酒吐歐索魯兩次時,是我幫忙安排房間跟處理雜事。
你把胃裡的東西都吐光了。
你吐了兩次啊?
你吐在歐索魯的斗篷上。
又吐在歐索魯的褲管。
——昨晚都對我做了那樣的事情了,我想你應該不會打算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吧?
張開的唇沒有立即發出聲音,從啞者脫離立即危險以來始終端著凜然態度檢討他人的人哼不出氣,彷彿不慎觸發古老的文字符咒。效果具現,結合過去記憶與所認知的一切線索扣合,從內而外生效威力可怕的攻擊咒語,狠狠將年輕而充滿生命力的精神重重擊穿。
「……我不記得了。」
「確認不是可疑人士就好,喝吧。」
「據說是十次份,但以你現在的條件而言,你不如全喝,有什麼狀況我在旁邊,替你調整。」
所以說那些都是真的。
他確實吐了。兩次。
在與啞巴有些嫌隙的情況下,吐了人家一身,好事成雙。
那些不快都是單方面的,他再清楚不過,隨之而來的冷臉、尷尬,全都是自顧自,他甚至沒有道歉。
然後啞巴就此照顧他一夜,委託他製物,遠超乎他所要求的「請我吃一頓」,連續包了他接下來一個月的正餐與甜點,有時甚至帶宵夜。
所以,另一些也都是真的,他過遲地真正領略過來,又過於慶幸地得以以雙眼見證,所在當場。
歐索魯狀況還好嗎?倘若你下次遇到他,請幫他恢復魔力。
這欠得可太多了。
「就在不久之前,我也只打算派人護送你前去。」其中分際點無人知曉,恐怕連她也說不明白。小龍起身替自己倒了新的茶水,就著殘留的餘溫送入喉頭。
「帝國已然兵臨鷹谷,在這麼緊要的關頭,『賽堤克斯』的缺席必然引發質疑,甚至軍隊譁變也不奇怪。」她轉動著杯中的液體,細數著利害關係。噢,顯然此舉毫無利益可言。
短暫的停頓後,她說:「換作是爸爸,牠一定會這麼說。」
權力、權力,小龍自小便追求著,甚至在爸爸仍威懾人間時便在她內心萌生。
嘈雜的俗務幾乎讓她快忘記自己追求權力的初衷。
可她絕對不是為了被責任拴住,才一路努力至今的。
那也難怪,一個晚上吐了兩次的人要記得也是為難。
啞者虛弱的看著對方,隱隱勾起那不起眼的微笑,順著迎向手腕的督促……至少他覺得是督促,仰頭喝下本該稀釋飲入的液體。
一口口將那股味道吞嚥,不熟悉,卻也不陌生。意識到一路下來有誰在影子裡支撐著他在泥沼裡移動,身在其中的人不知是後退,亦或是前進。
他此刻確定了誰慌亂的理由,而誰確實比自己還清楚當時出了什麼情況。
從來沒有人反應過度,知情的人都會如此反應——換作是他也會是如此。
冰冷的液體沿著流線入腹,分神使他忘卻飲用時閉氣的必要性。他悶著唇咳嗆了幾聲,開始有意識的觀察四周,略微狼狽的緩了幾口氣,才將筆提起。
『 你預估距離最近的城鎮大概還有多遠?你熟悉這一帶? 』
那或許是他少有看到小龍真性情流露,毫無防備,毫無前例。所以他愣住了,措手不及的宣告與緣由,發自深處如龍吼般,發自龍的真心。
啞者延續著理所當然的沉默,卻悶著何種情緒緊緊抿著唇,瞇起眼,臉瞬間皺成一團,述說著道不出的複雜情緒,像是在哭,又像是參雜著感激。
她是真的出於自身的意志,打算這麼做。
『 謝謝妳。 』紙張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簡短由字母組成的單詞,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反覆接收的感受。
『 你也得在出發前好好休息。 』他抬起頭來,神情一如熟悉的柔和,端著提醒的文字,視線才挪向了桌面的碗。
『 何況我們都有結果要見證。 』
但那頻繁的歉意不再落於紙上,卻是以致謝取而代之。
「你在高興嗎?」橫越過前一刻的話題,小龍再次突兀地發問,「但你看起來又像在難過。」
這顯然是個提問,但才剛問出口的人似乎希望憑自己的力量解開疑惑,沒有留下任何等待答覆的空檔。小龍彎腰湊近年長者的身前,眉間、眼眶、嘴角,乃至於角落的細紋。
她快速掠過後,再度直起腰桿,取走了桌上盛裝食物的餐碗。
茶水還是溫暖的,但碗裡的事物早散盡熱氣。小龍本不會去在意這種細枝末節,但她記得的,記得藍髮的青年曾細心地端來溫度適宜的茶水。
「等你覺得差不多了,便下樓吧。」
龍族的隨性在她身上的各個方面發揮得淋漓盡致,擅自提問又擅自改變了主意,也一如眼下,擅自地拋下一句便離開了房內。
侍女在不久後敲響了房門,規律的三聲過後,低垂著頭顱悄聲推門入內,擱下了冒著熱氣的餐食、替換了茶水,又靜靜地退下了。
無論以時機或是生疏程度而言,或許讓人不由得質疑起承擔照護責任者是否需具備所需的細膩,成為那句「我們能到」信心宣言的反面證據;而確實執行、並無遺漏,又不由分說攬起所有疑惑或不安,佐證誰從不成熟完美,但仍願意提出承諾、供予依靠,無須成熟,無須完美。
「我一個月前來過這裡。」
他的掌心就這麼靠在人的背上。藥水瓶中的瑩藍水線在濕潤的吞嚥聲後節節下降高度。
鎖住胸口那口氣的繩索尚未鬆綁得那麼快,屬於他的魔力涓流從相觸之處持續侵入啞者體內,掂量掌下的魔力循環,置於天平直上,與離開至安全處所需消耗的體力兩方拿捏。
聲音入耳,側耳傾聽交錯著兩個人的呼吸聲,他暫時忽略屬於自己的呼氣聲,耳中的啞者的氣息穩定,沒有服用不該服用之物後的微顫,也並無一下灌入過多魔力的失衡反應,他以視覺取代聽覺,抬頭對上啞巴的眼睛,攤過等人喝完藥水後交回空瓶的一掌。
「是條長路,你可做好準備了。」
異色雙眼依序看著不同人離開,直到現場只剩下自己與熱霧中飄著隱隱香氣的食物,才將雙腳放於地面,正坐在床邊,小心的衡量自己手部的施予力道,捧起了碗,確保能夠穩穩的端起,讓碗的底部離開桌面,任由熱氣籠罩面部,包覆著臉龐,將擺在裡頭的湯匙拾起,撈起他該攝取的、此刻生理上最基本的需求。
地面的窗光無聲無息的挪移著角度,時而被雲籠罩為黯淡,時而顯曝著輪廓的光暈,經過細微塵粒的折射,成粼粼斑茫,點綴著靜謐得只剩下穩定吐息的空間。直到過久未好好在床上歇息,也才總算好好睡上一覺的男人將自己從床面撐起、拾起所有該揹、該帶的行囊,這裡才多了踩踏地板的微弱嘎吱聲。
下樓前,他將杯子裡最後一丁點水灌入嘴中。
啞者沿著走廊、循著階梯來到了酒館的大廳,用自己的雙眼確認小龍在不在這。
半個下午……話說回來,自己是什麼時候出發的?
前一天的黃昏?入夜?這樣算下來,他好像走了快要一整天——
他確實是該倒地了。而這甚至只是整個路程的一小部分。
再走幾個小時也沒什麼的吧。
『 我會撐住。 』歐索魯將空瓶交還給賽西爾,低頭在紙張上寫下了一句看上去不怎麼有說服力,卻又因他所寫而踏實的話。
賽西爾熟悉這裡,於是他不用擔心自己走的方向錯誤。他感知體內魔力的流動,調和與接納,感受背部那股生疏的力道,閉眼,等待對方說起身,啟程,等待他該將自己從地面撐起的那一刻。
雨果可沒讓自己餓著,腹裡早就被填個半滿,自然是不急著進食;於是他撚起歐索魯書寫的紙張,想看人剛才寫了什麼。「哎?你會保留著委託人的聯絡方式嗎?不然要怎麼找人?」總不是到處晃晃碰運氣吧,吟遊詩人都這樣的嗎?
「嗯⋯⋯不過最近的話,可能先不要靠近南方比較好哦,雖然我也就是要去南方。」說到最後,他像是惡作劇的孩童般吐出小舌。
他將藥水瓶收回身側囊袋,束好袋口,掛上左側肩膀,先一步起身,抽手扶地,將掌面拍淨。
春末潮濕而開始帶有暖意的風在林中颳起,制衡了時間,平衡了冷意。與體溫相近的氣息直撲他們的深色髮間,不單僅僅穿梭,還撩起懸懸空中的髮尾,鮮明證實有誰走過。
他沒有多加思考,向地上的人遞出右手。
掌面朝上,給予扶助,不為索求。
淡淡銀芒打在攤開的手背上,如細粉、如塵埃,不受重力影響的亮度隨機流盪逸失,讓人無法猜測來向與未來,而那隻手穩定伸在那,不帶遲疑。
半曲下膝,他沒開口說一句出發,當然也沒解釋自己的行動,或許自己想也沒有多想——
——他靠過去,以手繞過啞者身後,扶著肩膀,一把拉過。
讓人倚著自己,讓人傾靠重量。
韓森盯著那名吟遊詩人,同時擱下了整理行囊的動作,拍拍同僚的肩膀,替方才的閒談畫下句點。
掩人耳目的鬍髭已然被刮除,卸下任務的壓力也令他渾身少了份假意的親切。ㄧ想到新下達的命令,韓森下意識就想揪揪自己的小鬍子,卻摸了一手空。
那男人目光正逡巡,似乎在尋找著什麼人。
「嘿。」韓森喊了他一聲,隨後將打理妥貼的 行囊 遙遙拋了過去。
「拿好了,一人一份。」韓森比了比行囊,又補充了一句。
接著他抬了抬下顎,指向了門外,「那位在外邊。」
外頭不時傳來馬兒嘶鳴,以及幾聲細碎的交談和金屬碰撞的鏗鏘。
他總算意識到他該吃點東西,形容枯槁的人點了點頭,回答「是否保留委託人的聯絡方式」的提問。
說是保留聯絡方式,其實也只是當初委託者的住處他還記得罷了。他遲疑地拿起擺在一旁的餐具,因對方述說南方情形停頓了半晌。他剛從中南側一路向北,他也十分清楚南方的狀況。
『 為了什麼去南方? 』另一張紙上多書寫著對友人的問句,再次輕輕推向雨果。
那股輕輕攬過去的力道,告示著「誰在這」、「我們可以移動了」、或是「我會如實的撐著你」。
肢體語言就他而言永遠帶著抽象,卻又直白而簡潔,闡述著一個或超過的意涵。啞者微微睜開眼,看向伸朝自己的手,回應著掌心,用那粗糙偏高溫的掌心握住、順著倚靠、起身、施予重量。
反射性地接過拋來的行囊,獅子烙印鮮明在上,他遲疑地看了眼少了鬍子的人,捧著行囊簡單的看了眼裏頭的水袋與食物。
步伐並未停下,僅僅是因低頭觀察減緩,又隨著行囊的封口束起後加快朝著門口移動,在他踏出門之前,他轉身站直伸,雙手捧著男人剛拋來的行李,欠身道謝,任由肩頭的黑髮垂落,幾秒後,才緩緩抬頭正視著韓森的雙眼,隨後推開門,朝著外處去。
身後有別於騎士們的動靜令小龍意識到來人身份,她沒有回頭,只是繼續端詳著手中的地圖。
酒館前的道路被兩輛馬車擠得壅塞,幾名整裝待發的騎兵高坐馬背,護在其中一輛四駕馬車的前後;另一輛馬車因此被襯托得樸素,封閉式的車廂毫無妝點,唯獨前方繫著的兩頭地龍惹人側目。
「前往荒石鎮最便捷的道路需得行經圓桌廳。不過——」她終於轉過頭來,紮成一小束的辮子在腦後畫了道弧度,「北方地域遼闊,我也鮮有來往,所以也想了解一下你的意見。」
那紙泛黃的地圖被遞給了身後人,小龍省略了一切寒暄,直奔主題而來。
「我現在住在小賽居爾家哦,她是鷹谷的騎士大人,所以當然就是在南方……嗚嗯!」
果然還是再來一杯吧!
「好像真的不為什麼耶,只是因為我和小賽居爾……現在這個小賽居爾的父親曾經約定過,要在她需要的時候幫幫她。」講太多過去的事情歐索魯也聽不懂,雨果便只是簡單交代,「小賽居爾只是看起來很穩重,其實是很讓人擔心的小孩子呢。」話鋒一轉,煉金術士有些激動地將雙手舉至胸前。「所以雖然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幫小歐索魯,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沒辦法跟著你去!抱歉!但我真的很想去!如果現在有三個我的話絕對已經準備和小歐索魯出發的程度!」
他會撐著,直到北方。
記憶未存,無法明確將他的行為與哪段畫面呼應,但曾發生過的事仍會潛伏於他的意識底層,自然驅使他的行動,讓他不經思考就能知道本該如此。
或許他也曾這麼依靠誰,只是現在早已想不起來。
他往前踏出步伐。
想不起來,也與他的承諾毫無相關。
他會做到。
運轉著恢復與包容效果的魔法在他們身後轉速漸緩,因流速異常而黯淡的符文於雙方離開後失去亮度,轉化為鏽蝕的深褐色,終至完全消失於地面。
漫漫長路,進入林中的氣流在他們身後垂降、颳起,撫過萌芽與新生,揚起已然落地的草綠,翻轉為風。
喜變的春風帶來不預期而與體溫相異的溫度,變異相觸之際的冷暖知覺,又遠遠拋在後頭,不為誰的適應等待。
而他會在這裡。
看著小龍沒見過的造型,使那自歇息後稍微有了些氣色的眼神微微發亮,他接過了地圖,延續著貓般的步伐來到小龍的側邊,發出比這還要響亮的沙沙書寫聲。
書寫的力道變得有勁了些,當然就誰所記得的,他從來都可以寫得更快速。他迅速地回想起否間接應的旅店。
若直接帶著大批人馬進到提供給逝者歇息的據點,真的妥當嗎?
他將地圖上奧爾迦曾經提及作為接應處的旅館圈出來,旁邊標示了一行文字。
『 到目的地附近後,妳會介意只能帶幾個護衛隨行前往實際位置嗎? 』
『 我也希望他們目前的狀況別給過多人知道。 』
鷹谷如今據傳陷入戰亂。
那聽起來是有人需要雨果的幫助。一個「約定」,那比什麼都還來得重要。
鮮明重疊並烙印的記憶交疊匯聚,有誰親身體驗這一刻,而至少只要他還有能力,他不會希望讓類似的情景發生在任何人身上。
啞者的臉不自覺皺成了一團,凝重包裹著擔憂。他快速的寫了什麼在紙張上,挪了挪位置,在伸手可碰觸的位置輕輕推了對方一把後,把紙放在能夠直接閱讀的位置。
『 快去,提早去都好。 』
『 天知道鷹谷那邊一夕之間會發生什麼事。 』
感謝賽西爾參與並完成三階下,接續的事件請等等我
才剛接過盈滿的酒杯,被輕輕推了一把的雨果可憐地發出哀鳴,十分不解為什麼剛剛還像一塊死木的人怎麼突然就有力氣開始跟他推拖拉扯,雞肉有那麼厲害嗎?
「咦咦?小歐索魯是這麼急性子的人嗎?」雨果訝異地拔高音調,伸手戳了戳那張被堆到眼前的紙,「小賽居爾現在沒事啦,不如說在戰場上她比我還強,嗚嗯嗯……」說到一半,煉金術士開始喃喃著什麼咒語,面色凝重地垂下眼簾。
啪地重新睜開眼,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擅自下了結論,只能從反應去猜測或許是他自有什麼魔法。雨果在話落後重新又是拾起蛋糕叉:「而且我趕路的好累好累,要知道人走路都會累了,就算換成鳥兒用飛的也是一樣的哦!」
「等吃完飯我就會繼續上路的,倒是小歐索魯你也很讓人擔心──哈姆。」
紫髮青年一口將塊狀的蛋糕送入嘴裡細細咀嚼,直到將柔軟的蛋糕體嚥下,這才繼續話語。
「雖然我不能陪著親愛的朋友,但有什麼能幫上忙的地方嗎?我可是很厲害很厲害的煉金術士哦。」
小龍不急著回應一旁的文字,指尖游移在紙上估量著路線,良久才將雙眼自地圖上抬起。
「他們不會和我們一道。」那雙眼珠子朝著那輛四駕馬車瞟去,車隊已然豎起明黃獅頭旗,在空中獵獵作響,「我們的車在那。」
她順勢吹了聲口哨,急促而尖銳,引得兩頭地龍歪過頭來打量,牠們身後的座駕與一旁的相比略顯寒酸,但勝在簡潔輕便。
「此外,韓森——你最開始遇到的那位——他將做為我們此行的斥侯。」稍作休憩的男人終於有了與此刻天色匹配的神態,小龍的目光從他的面龐移開,隔著一道肩窩投向了他身後的位置。
「你、我、他,以及那兩個拉車的孩子。」
你、我、他之中該被消減的對象昭然若揭。
「你覺得如何?」你覺得如何?
那聽起來就像是,雨果又用了什麼厲害的魔法。
歐索魯緩緩將手收回,收斂起面對本人不慌不忙時透露的不安,畢竟那天正是他沒有即時在現場的情況下發生那一切。
他很清楚一切並不是因為他不在所致,但他仍忍不住會那樣想:如果我提前抵達的話,一切是不是會變得不一樣?或至少,我可以跟他們一起。
垂落的視線裡重新看著自己的手拿起餐具,也挖了一口蛋糕,何況對方可是吃得津津有味。
苦萊斯吉說過,就算不餓也得吃。
『 雨果, 』啞者在嘴裡塞滿巧克力蛋糕的情況下寫著,看來他順從本人的意志,也沒有繼續催促對方在休息之餘繼續移動:『 你覺得我現在的狀況需要帶多少魔力藥水才能抵達荒石鎮? 』
『 我猜我的魔力恢復能力可能受損了。 』
我覺得如何──
拋出來的問題主體是自身,歐索魯並不適應,愣了兩秒才驚慌地搖搖頭,十分替韓森先生擔心他的人身安全。
『 謝謝妳的深思熟慮,這人數夠低調了,沒有人需要被消減。 』
妳、我、他……以及那兩個拉車的孩子。
他望著日陽刻劃著地龍的輪廓,靜靜地走向他們,因日光微微瞇起眼,凝視著地龍的眼睛。他無法像法斯提斯那樣偶爾能明白一些生物的話語,但,他仍想一廂情願的用視線傳達「交給你們了」。
須臾,一雙堅毅的異色瞳回頭注目著小龍。當視線移去,他已朝著後方的封閉車廂門邊移動。
小龍僅僅是以雙眼跟隨著歐索魯,在注視著他來到地龍身側後,才讓視線轉回了眼前,與韓森垂下的眸撞在一塊。
他矗立在那,不曉得有多長時間。
——你覺得如何?
韓森深吸了口氣,轉瞬間掛回了笑臉:「您是在問我嗎?」
「啊,請您寬恕,我剛才什麼也沒聽見,能否勞煩再說一遍?」
打量著騎士無懈可擊的笑容,小龍挑起一邊眉頭,許久,將地圖遞了上前。
「回答正確。」她說。
輕量的車廂裡頭僅能容納二人,也或許是三人——倘若不嫌擁擠的話。小龍三步併兩步地踏上駕位,自車身微微的下沉感受到那人的入座,她轉身滑開後方的氣窗,連通了裡外。
「喜歡嗎?我替你準備的座駕。」那扇敞開的小窗僅僅露出了一雙眼睛。
「大小正合適,倘若半途出了什麼意外,也不需要再準備一副棺槨了。」她平淡地危言聳聽著,黝黑雙目不放過歐索魯任何的反應。
片刻後,那對眼睛的主人才撇了開來,「開玩笑的,照顧好自己。」
而就誰所知,這是今天以來,歐索魯第一次因為一個對他而言無傷大雅的玩笑,瞇眼並抽起一抹只要眨眼便絕對會錯過的笑容。
微弱的、隱隱約約從那枯槁死灰般的面容之中,稍稍有了些似有若無,甚至還不能說是復原的、打起精神的氣色。
他沒有在紙面上回話,僅僅是點頭,看著小窗框圈出的深邃瞳孔,直到那雙眼撇開,他才將視線拉向此處空間,看著車廂的頂部,看著封閉空間他所踩著的地面。
重新感受,傾聽著萬物。
「盡可能掩人耳目,今晚就必須抵達高地。」
韓森跨上馬背,策馬緩行至小龍身側俯身細聽。然而,需兼備隱密與迅捷的道路不少,卻往往附帶了些人為的隱患,騎士坦白地陳述自己的憂慮。
「那不是正好嗎?用不著再張羅孩子們的晚飯了。」他的主人如是說。
馬蹄先行,接著鞭落,龍爪踏地聲被車輪的轆轆掩蓋。一路朝北,仿若南方如火如荼與他們毫不相干。
在馬車離去後,駐於酒館外頭的車隊有了動靜,他們調轉車頭,一路往南。
魚和熊掌無法兼得,那不妨這麼做吧:令熊捕魚,最後再砍下熊掌。
路途漫遙。
位於車廂內的人以雙手捧抱著獅子紋樣的行囊,靜靜的,外頭傳來車與蹄聲,車廂隨前進開始微微陡峭,朝著伸手勾不著的遠景前進。
他的心跳十分躁動,躁那一切正在前進,躁那即便有無力挽回之事,他也終要面對一些不肯面對之事。
蔓延的激動與不安混雜於心,了結於思緒。耗損的自癒能力並未因睡上一覺而回歸,那是當然的。於是他若能趁著此刻冥想,試圖用歌唱以外的形式療養精神,那麼他最好這麼做,最好暫時什麼都別想。
──只要他沒有暈車。
「嗚……畢竟有那麼長時間都在使用魔法嘛,會搞壞身子也不意外。」雖然如果能馬上解決問題是更好,但他可不是治療師,因此也沒有立場去反駁歐索魯想靠魔力藥水應急的想法,只能重新就自己所見評估起來:「我來看的話,從這裡到荒石鎮,小歐索魯應該不會願意繞路?那就是……」空著的指尖輕敲著桌面,青年像是在計算著什麼,他最後選擇借過了紙筆草草寫下自己的結論。
「大概這樣?但考慮到能攜帶的容量,能不靠魔力解決的事情還是別做了,俗話也說得要開源節流。」
輕合上掌,已經做了決議的他輕快地朝啞者投出燦笑。
「我就把手上能給小歐索魯的都給你吧!裡面有很難喝的也不能抱怨哦。」雖然小歐索魯確實沒辦法抱怨!
能不靠魔力解決的事情還是別做了。
他得克制自己長年以來反射性使用魔法的習慣,即便他此刻好像也施不出半點魔法──,哦、對,他此刻好像連呼喚曲子都辦不到。
啞者斂眸點了點頭,嘴角因雨果的話語微微上揚,卻又因悸動而蹙起眉頭,苦笑的臉龐彷彿在無聲祈禱著「但願他們都不難喝」。
──哦,這蛋糕還挺好吃的。
他用手臂抹去眼角的濕氣,勾起的嘴角僅維持一瞬。又塞了一口甜膩,直到他盤子裡的蛋糕解決了,他才把稍有活力的文字寫在紙張上,推至雨果的視線內。
『 謝謝雨果,其實我挺好奇如果真能有三個你,一個跟著我、一個去找小賽居爾,最後一個雨果打算去做什麼。 』
『 你打算把那位「小賽居爾」帶離戰場嗎? 』
看著歐索魯好像多少找回了一點朝氣,還能開始跟他閒談起來,雨果由不得傻笑了幾聲,才開始思考起這個假設性問題。
「嗯……如果真的能一次做三件事,找小賽居爾、陪小歐索魯、剩下的那個我可能會找個舒服的地方睡午覺,然後再去找美味的點心?」煉金術士分別將手指伸出了三只,又是思考著將手指一一折回,又為難地皺起眉頭:「但是這樣好像會吵架!因為我也想吃點心!雖然三個都是我,嗚嗚……真是個大難題,有太多自己也不全然是好事呢。」
最後,雨果像是放棄思考般地聳了聳肩,輕飄飄地讓話題結束。
「雖然她說的那些『騎士精神』和『職責』之類的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畢竟誰都不願意看到自己的歸處又一次被戰火波及,對吧?」
包含自己也是,好不容易重逢的朋友又因為這種原因死去的話,感受實在很糟糕。
「所以就是,為了在事態無法挽回前能『做點什麼!』得要待在那孩子身邊才行,的這種感覺?」
隨性的假設隨著最困難的分身問題結束,若有另外幾個自己,或許也跟必須同時飾演四個人一樣是需要龐大代價的。
而那份無以挽回的糟糕感受,他是再明白不過,誰又最希望事情發生的當下自己也在現場的人?
歐索魯將已經表態過的擔憂收起,並誠心相信雨果不會也遇到那樣的事情,點了點頭,一口接著一口的將蛋糕以微弱的力道挖起、吃下。
事態無法挽回之前沒有人會知道,而事態無法挽回之後也無能為力。他或許正是得好好接受這件事情。
他不像有些法師能夠看見事情的徵兆,他沒有那種能力、大多數人都沒有。
他將面前的蛋糕解決,但趕路不再是他首要的事項,那並非放棄,而是他意識到他們也肯定不希望自己在這一路上發生什麼意外。他跟雨果一樣都需要休息,即便他還會獲得大量的魔力藥水作為支撐。
『 雖然我恐怕沒資格這麼提。 』
『 我會再找機會去找你的,等一切都處理結束。 』
青年將視線以紙面上的文字離開,滿是自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當然!因為我是可靠又負責任,而且不會食言的大人。」他嘴裡的話語看似輕薄,卻一字不假。
「呼呼,那就約定好了哦,食言的話我就把小歐索魯變成一隻鈴蟲。」
溫儒的笑意染上嘴邊,煉金術士抿著微笑,心裡由衷地期望著歐索魯能夠找尋到他自己的答案。
畢竟,這樣他才能把自己好奇的事給全問個遍嘛!
煉金術師肯定擅長將氛圍調和、將心情從谷底黑墨轉為平穩而輕巧的綿雲,無意有意都無妨,他將屬於自身的溫柔包覆著他所認定的友誼。
歐索魯望著水杯映照的綠眸隨移動杯子產生的細小波紋晃動,將近築物內垂掛的燈光容納。他瞇起眼,勾勒著紙面上的弧線。約好的事情他也不會打破,只要在他能控的範圍內──
『 真有什麼意外,請至少是會唱歌的鈴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