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ish
腹荷(The Burdened.2023):衝著陳明章配樂,看了葉門導演Amr Gamal改編自真人真事的電影。2019年已有三子的夫妻正抱著頭燒,負擔不起房租的他們被迫搬家,出售心愛書籍貼補家用。更大的問題是太太懷孕了,養不起,兩個人只好邊看支持早期墮胎的伊斯蘭教士演講影片,邊尋找願意墮胎的醫生。但那是葉門,他們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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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部片時比起作為故事背景的葉門風情,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們驚人的相似。共通的人性在文化截然不同的社會裡,依然不斷做出類似的互動與決定,全球化的影響在葉門(前)中產階級身上的影響照樣存在。

從片中看得出來,這家人在葉門內戰前家境偏小康,丈夫在國家電視台擔任不錯的職位,儘管要養三個孩子有點吃緊,但不妨礙他們租狀況不錯的房子、購買大量書籍,一女二男的小孩該有的也一樣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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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內戰後一切全變了,首先政府開始拖欠薪資,公務員不轉職的話,只能死撐在那裡等不知何時才匯的薪水。大家有空經過銀行就去問一下,但答案總令人失望。你那邊等三個月,我這邊五個月,還有已經七個月的呢,有錢的話也是那邊優先啊。

學校老師沒拿到薪水很不開心,根沒人有領到薪水,但學費還是不能欠的,現實問題。菜市場什麼都貴,現在吃得起的只有澱粉和更多的澱粉。原本不錯的房子現在租不起了,只好改住糟糕得可怕的房子。小孩個個皺起眉頭說不喜歡,為什麼要搬家?但其實沒得選,至少買點貼紙或圖畫之類的裝飾品回去掩飾一下吧,嗯,選便宜的。
elish
爸爸不爽起來就狂抱怨,當初就說生兩個啊,幹嘛生到三個,第四個趕快想辦法處理掉,講的好像弄出人命只是一個人的事。太太為墮胎感到不安,先生就狂刷YOUTUBE上支持早期墮胎的宗教演說。看吧人家教長也說早期墮胎沒關係,不違反教義啦別想太多,影片妳要再看一次嗎?

完全沒收入不行,丈夫借了一部車經營計程巴士,想辦法賺點錢貼補家用,偶爾還同情一下錢不夠的老奶奶。收入馬馬虎虎,路上不小心招惹到軍人的話,對方直接逼車夾車,現在還得想辦法去跟朋友借錢來修車。為了尊嚴強調這不是給是借絕對會還錢,但雙方都心知肚明何年何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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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岳母家吃飯,遇見擔任軍人現在出手大方的妹夫,感覺各種尷尬。看得出來內戰以前軍人在葉門是不被中產階級尊重的工作,過往在太太娘家他這個國家電視台專業人士的地位,遠高於身為軍人的妹夫。

但內戰後兩人地位完全翻轉,妹夫現在不但薪水穩定而且如魚得水,變成很有辦法的人。家族聚會上的互動說明大家都已經默默適應這個新情勢,就只有爸爸一個人還徒勞無功的企圖維持他的優勢地位。可面對妹夫那種「我是給你面子」的大度應對,卻只令他更加相形見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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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建議他轉職民間電視台,但他不要,在民間電視台工作的人不拍馬屁沒前途,他可幹不來這種事。弟弟建議他到自己認識的外商公司面試,直接領美金喲。但他也不要,去了一定被人酸是靠關係,太丟臉了。別擔心他一點問題都沒有,家裡還過得去,政府很快就會發薪水了。

是嗎?政府連供電供水都不穩定,停電是家常便飯,下樓提水再爬上來自然是男人的工作。何況這裡是葉門,不可能讓老婆晚上出門排隊去提水的,那可是男人競爭的世界,慢了就提不到水,可能還得PK。本片呈現出的男性困境與尊嚴問題如此似曾相識,那女人的呢?
elish
太太詢問妹妹她有沒有墮胎的人脈,結果妹妹回說孩子是真主的恩賜,借錢度小月可以,幫忙找人墮胎免談,這太危險太容易出事。再說了,妳那個朋友穆妮不是婦產科醫生嗎?就找她幫忙啊!

從太太與她妹妹的聊天內容可知,太太求學階段是比較會念書的那個,後來很長一段時間也被公認嫁得比較好。從太太有醫生同學來看,這表示她就算沒有朋友那麼會念書,而且家底深厚可以向上栽培,肯定也曾正經的接受不錯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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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身處的社會讓高不成又不可能低就的她,只剩家庭主婦這個選項。畢竟正經的工作都屬於男人,而不正經的工作比如賣淫或當商店店員,她又不能幹。怎麼能辦呢?丈夫說了,誰都知道那些商店老闆安的是什麼心眼,去那裡工作跟賣淫沒兩樣,店員都是他後宮啦!

於是在葉門,一個好女人沒有強到成為高級專業人士,就只有家庭主婦這選項,畢竟當壞女人的人生太恐怖了。但醫生朋友這條路也行不通,其實懷第三胎時這對夫妻就想墮胎了,但妹妹妳也知道的,穆妮非常虔誠,她當時就拒絕了。只是那時候以她們家境還能咬牙撐下來,眼下這境況是絕對不可能了,她們家絕對無法負擔四個小孩。
elish
看得出來如果可以太太會想生,只是理性上她知道生的話,等著的是拖死全家的爆炸未來。丈夫還按月領薪水時養三個就很辛苦了,何況現在收入如同鏡花水月。

看看老三在家裡的處境,丈夫有事沒事就在孩子面前直接抱怨他很多餘,是沒人期待本該墮掉的孩子。都是妳拖太久沒處理才會搞成這樣,連帶也不意外上面兩個哥哥姊姊都瘦瘦的,就老三身材圓滾滾,顯然從小壓力山大。

可問題是他們就是找不到醫生願意幫忙墮胎,太太厚著臉皮懇求陌生的婦產科醫生,但對方原本慈善的面容總在聽見要求後霹變。對方心裡對墮胎這事到底在不在意是一回事,但在葉門墮胎被抓包的話,醫生可就吃不完兜著走。所以答覆總是不可能,妳滾,別再來了。
elish
丈夫很不開心,妳到底跟醫生講了什麼,為什麼被拒絕?結果面對太太肚子裡就是卸不掉的那顆球,先生竟然爆怒打人。搞出人命是兩個人的事,到頭來卻變成女方的錯,為什麼妳要懷孕?為什麼妳搞不定醫生讓對方願意墮胎?為什麼妳該死的要這樣想方設法增加我的麻煩?

到底有受過教育,丈夫冷靜下來也知道自己不對回頭拚命道歉,但太太整個抓狂爆怒,你竟然打我,打我?眾所皆知家暴這種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無限次,但離婚的機率依然趨近於零,生計問題。
elish
到頭來夫妻兩個還是只能聯手去情緒勒索太太朋友,那位遵守保守教義,不願施行墮胎手術的穆妮醫生。相較簡單披個頭巾就了事的太太,穆妮醫生在公眾場合都穿著全身式布卡罩袍,只在純女性空間才脫下罩袍。

但也正是在這男女區別嚴格社會裡,反而還留有讓女性成為婦產科醫生的空間,穿著布卡的婦產科醫生,如此弔詭讓人無奈的「好事」。該怎麼說呢,社會規則總關於各式各樣的規制,這是人與人互動並形成組織後必然也必須的結果,問題在於那是怎樣的規制?
elish
有些規制女人限定,無論那是戴頭巾、穿罩袍,或者接受這世上不該有純女性空間,有意見是妳該滾出去。有時我不免感嘆,到頭來不管進步還是保守,竟有志一同向女人推出乖乖待在家裡的選項。我以為交織性正要用在這種地方,結果原來是用來解決提出問題的人。

又或者妳就轉念啊,對因為經濟壓力不得不墮胎的女人,給她看早期墮胎不會下地獄的網路影片。儘管社會是有系統的污名化墮胎的女人,但男人有需要時那是可以轉彎的。對於基於宗教理念不願意施行墮胎手術的女人,就情緒勒索她,請她救救朋友這條命。
elish
我支持女人有墮胎的權力,但問題在於如果她就是覺得不該墮胎並為此痛苦怎麼辦?快樂的轉念,總是妳何不轉念,但正在發生的痛苦呢?又如果每個人都痛苦最後沒有醫生願意動手術呢?那會變成另一種恐怖,人與人總是互相踩踏的,踩踏的理由有時甚至是良心與道德。

穆妮嚴正的拒絕眼巴巴看著她的朋友夫妻,醫院的護士則打蛇隨棍上,原來她的副業正是私下替人墮胎。夫妻兩人當然馬上預約,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等待約定時間到來,好在自己家裡解決心頭大患。結果穆妮醫生當天殺過來阻止這場密醫療程,妳忘記妳有貧血?妳不是可以在自己家裡搞墮胎的體質,妳會死!
elish
到頭來是穆妮軟化,她選擇為了女性情誼壓下內心信仰,痛苦的祈禱之後在醫院裡替太太動手術,說好的流產。但診療單資料對不上,院方審核的醫生不給過怎麼呢?好吧,精明的護士再次出現,單子給我,晚上那位醫生比較寬鬆,不過你知道的,總該展現誠意人家才能鬆。

最後一切順利「解決」,肚子裡現在乾淨了,夫妻倆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但背負的重量卻大不相同。因為孩子就不在男人肚子裡,即使再怎麼講好聽話說要兩人一起承擔,但男方就是不可能對創傷與內疚感同身受,甚至遺忘得有夠迅速。
elish
但對女人而言這件事卻可能成為終生揮之不去的傷痛,即將結婚的穆妮為了幫助朋友,不得不違背信仰,殺死一部分的自己。太太則必須承受她可能從此失去這位朋友的悲傷與進慮,或許隨著時間過去她們都會漸漸走出墮胎帶來的痛苦,這會變成不那麼重要的事。

或許很多很多年後身為葉門女人的她們,也會像法國曾經發生的那樣全體站出來支持墮胎權。儘管當下看起來這實在太遙遠,畢竟這目前仍是一個女人上菜市場買東西,需要有丈夫陪同的國家。當然是男人的攤販只和男人講話,女人不透過丈夫,連晚餐要用的材料都買不到。
elish
社會性別是如此緊密根基於生理性別,但如果妳疑惑問一句何不用社會建構個子宮來看看,得到的答案可能是,對呀,可以從子宮人身上移植一個過來,那就建構出來了。生理性別不存在,一切都是社會建構出來的,如同搶劫、殺人還有醫學專業。

二十一世紀是價值紛亂的時代,然而縱觀人類歷史,或許其實一直以來都如此紛亂。理念衝突與現實折磨不斷產生甚至並不新穎的悲痛和苦難,到頭來彷彿只有失智方才能真正轉念。人世很複雜,弱弱相殘挖下去的結果越來越看不清。更糟的是妳知道這是因為主角一家終究算是有中產階級的人脈才有得掙扎,如果她們不是……
elish
這裡面沒有皆大歡喜的完美選項,就是不可能提出足以解決全部問題的答案。到頭來能選的總是要去踩誰,遺憾的是,人類社會看起來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選擇踩女人,有時妳只能當個不停尖叫別踩上來的瘋婆子卡珊德拉。

腹荷(المرهقون)描述葉門一對陷入貧窮的前中產階級夫妻,努力突破社會現實墮胎的故事。對我來說本片最大的看點除了葉門風情之外,更在於那截然不同的社會文化裡頭,依然如此相似的思考邏輯與社會現象。
elish
可以發現很多事都有著跨越文化存在的相似成因,也正是這些相似之處,格外昭顯性別歧視的本質性問題。相似問題不斷變幻面貌反覆出現,以為很遠的事比想像近,看似比較平權的社會骨子裡依舊如此傳統。

完美的和諧與平衡並不存在,在這資源有限的世界,人無法不在矛盾中追求當下最好的可能性。為了作為一個人活下去彼此踐踏,會痛但期待至少盡量不死一個人的撐過去,除非您是堅持要為胎兒逼死女人的基本教義派。於是到頭來怕的是人們太過習以為常,竟當作問題已經全部解決,還要人吞下房間裡的大象。
elish
最後,噗首講了,我當初是為了陳明章的配樂決定看的,結果整部電影結束,我在STAFF表上看見陳明章的名字時才想起來,配樂,什麼配樂?比較不丟臉的講法,是講配樂自然的融入劇情中毫不搶戲。

但實際上對不起我就是朵長在枯樹上的木耳,對音樂的敏銳度在普通與絕望之間的無垠荒漠裡流浪。整部片我唯一有意識到的配樂就是搭STAFF表的那首,而且現在也忘記了,木耳是我,我就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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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西
很動人也仔細的說明分享,謝謝
黃菀 ❦ 是一種植物
往好的方面想,這部電影也許可以說是「傑作+傑作」的相得益彰,劇情能好到讓人遺忘音樂,那就代表它值得被更多人看見,作為樂迷看到喜歡的老師名字被掛在這樣的作品上也是件值得開心的事(等於在告訴大家,這樣的老師就該配這樣的作品啊!),當然你聽不出配樂可能也是老師的心意,或許他認為比起搶眼的配樂,這部電影更需要的是對故事內容本身的思索。
elish
西 西 : 謝謝 ~(羞)
elish
黃菀 ❦ 是一種植物 : 這部劇情是真的滿讓人在意的,但配樂部分……我想我真的太木耳了 ORZZZZ 其實這部不是特例,我大多數電影第一次看時都不會注意到配樂。
黃菀 ❦ 是一種植物
elish : 哇喔~~編劇、導演和演員們會很愛你,因為你真的很專心在欣賞他們的作品,對於創作者而言沒什麼是比「有人用心體會自己的作品」還要更令人開心的了。無論喜歡或不喜歡,至少都是用心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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