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榮
七榮
花道記得那是一個,或者許多個相似的其中一個夜晚。他們在海邊放了很多小煙火,收拾殘局的時間反而比欣賞煙火的時間還長,每個人都累到不行,絲毫不顧身上熱汗未乾就躺倒在沙灘上。
這樣會感冒吧。
這種時候誰會想這個啊。
嘲笑聲在一波波的潮音裡失了真,花道一時沒聽清楚聲音的方向,但也懶得再爬起來,和說話的傢伙扭成一團打鬧。話說了就不能收回,與身體裡泌出的汗液不能再倒流回體內是同樣意思。
感冒嚴重會發燒,發燒了就可能會死掉。這種喪氣的話被花道含在嘴裡,與和在潮濕海風裡的細沙一樣,黏糊糊的,即使伸手撥開也還是附在手上,揮之不去。
人有這麼容易死掉嗎?有人這麼問他。這次的聲音很近,花道一偏頭,就看到同樣偏著頭看他的洋平。說也奇怪,在昏暗的夜裡花道還是能看清楚洋平的樣子,他甚至看得出洋平在笑。
七榮
面對洋平的笑,也許還伴隨自己說的那句喪氣話被聽見的羞慚感,原本要回應洋平的那句"會吧"被花道默默咽下。
他們很少討論這麼嚴肅的話題,尤其顧忌花道的爸爸已經去世,談論生死儼然是剖開花道的心再撒上一層厚厚的鹽晶,只消醃漬一下子就能收穫花道的眼淚;但洋平表現得很從容,彷彿只是隨口問花道待會宵夜想吃什麼,並不覺得自己挑破一層由默契糊成的窗紙。
洋平翻身趴在沙灘上,單手撐著下巴繼續看向花道。細沙在他翻身時揚起,順著海風像薄霧拂過花道的臉,有些落入花道的眼睛裡,刺癢的異物感讓花道反射性用力閉上眼。
你怎麼了?花道還沒舉手揉眼,耳邊就傳來洋平略顯緊繃的聲音,他沒來得及說自己只是被沙子迷了眼,就又聽見洋平急促地說:不會的,花道,人沒這麼容易因感冒而死。你如果感冒我會去買藥給你吃,發燒了我會想辦法讓你快點退燒,所以你別怕。
七榮
出於某種難以言說的直覺,花道覺得自己不該在這時睜眼面對洋平。洋平的聲音裡有許多花道無法辨別的東西,幾乎隨著海風一起黏附到他身上,因為無法辨別使花道更加不懂得該做何反應;於此同時花道又後知後覺升起一點怒意,洋平是否將他當成心靈脆弱的愛哭鬼,才會一見他閉上眼就以為他準備要嚎啕大哭著急來安慰他,一思及此,花道胸中怒意便難以遏止地直往上湧,猶如瞬間噴發的間歇泉,他一睜眼就要按住洋平的額頭,再用自己的額頭往洋平的額頭狠狠撞去——大楠大叫著點燃了點燃了,高宮拍手歡呼,野間說你們哪來的煙花啊不是都放完了嗎,而洋平,洋平吁了一口氣,一臉如釋重負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了什麼,那時煙花衝到最高點發出響笛聲,在黑黝黝的穹頂四散成稚兒塗鴉般的明亮線條。
洋平恰好擋在煙花中心最閃耀的那一點,背光的他面容模糊不清,但花道仍然看見他的眼底透著光。
七榮
你這傢伙是北極星嗎⋯⋯
什麼北極星?
洋平背後的煙火還在持續綻放,爆裂聲讓洋平聽不清他的喃喃自語,只捕捉到最後的單字。洋平轉頭向後看,又順勢躺回沙灘上,跟花道肩並肩,嘗試越過煙火殘影分辨群星。
放棄了,我什麼都看不到。這樣你也能找到北極星,不愧是天才籃球員,視力真好。
花道的聲音還帶著一點被海風吹出的鼻音,說出的話全糊在一起,但洋平這次聽得很清楚:我當然記得,那是你教我認的第一顆星星耶。
洋平短促地笑了一聲:原來你記得啊。
七榮
洋平也記得教花道辨認星星的那天,是一次他特別難忘的修學旅行。
倒不是去的地點特別好玩或無趣到讓人記憶深刻,而是去之前他們幾個費盡心思磨破嘴皮,好不容易才勸花道在那張參加修學旅行的同意書勾選同意參加的選項。
那時所有人都知道花道的爸爸去世,眼睜睜看他活得像一具空殼,吃喝全靠身邊講義氣的朋友們為他張羅,去哪都拉著他一起行動;放學後則盡可能不讓他早早回家,打架也好,無所事事四處閒晃也罷,只要別讓他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家就好。
洋平家裡管得不嚴,與其他人相比堪稱放養,自然而然成為那段日子裡最常留宿花道家的人。
好幾次睡前確定花道睡了,深夜半夢半醒間摸到一旁被窩是涼的,開門就看見花道抱膝坐在佛龕前,動也不動,以為他是就這個姿勢睡著,走近了才知道他根本是看得出神,連身邊多了人都不知道。
七榮
難道花道在夢遊嗎?
洋平聽過不能突然喊醒夢遊中的人的說法,就在他猶豫要不要乾脆把兩人的棉被拖來客廳,花道先回了神,沉默地拽著洋平重新鑽回各自被窩。

洋平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四個中學男孩子想破頭也不曉得該怎麼讓朋友走出喪父之痛。
高宮突然大叫一聲,說週一導師發了修學旅行同意書,要去一間有天文設施的科學館。因為地點就在縣內,學校不同意讓學生在外頭過夜,打算來個巴士一日遊。要不大家一起去玩吧,花道也能去陌生的地方轉換一下心情。
洋平對這件事毫無印象。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看花道對這件事毫無興趣,還沒看清內容就連著花道的同意書一起扔進垃圾桶了。
大楠摸著下巴說:科學館雖然聽起來很無聊,但那間科學館學生入場不必付門票錢,也就是說這趟修學旅行要去的人只要付車資就好。大概是因為這樣,我看班上的人還是挺踴躍報名的。
七榮
野間從書包裡翻出一張皺巴巴的同意書,幾下撫平後四個人擠在一起看。
確實如大楠所說,這趟一日來回的修學旅行學生只需交車資與團保費用,但他們想到花道從喪禮結束後顯得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一時面面相覷。
洋平拍拍手,另外三人看向他,洋平微微一笑:好了,這種小事花道不用知道沒關係,他的費用我來付。剩下的分頭進行吧,你們去說服花道參加修學旅行,我去找導師討論花道的同意書能不能給父母以外的親屬或其他人簽名。
同為知道花道家庭狀況的導師,基於同情(也或許還有洋平向他保證他們接下來到學期結束為止會安分守己的關係),爽快地答應洋平,只要花道本人想去,同意書他可以代為簽名,前提是這趟修學旅行他們五個人得形影不離,不能讓花道落單。
洋平暗自訕笑,心想就算現在在學校他也不敢啊。但面上還是維持一張誠懇老實的表情,說我們會的,謝謝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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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這頭輕鬆過關,他們卻在花道那頭踢了鐵板。花道像頭固執的老牛,不管他們怎麼保證學校給他特別優待,不會讓他在這趟修學旅行付半毛錢,花道都緊抿著嘴搖頭,堅決不參加。大楠跟高宮雙口相聲說得口乾舌燥,替他們想台詞的野間也直搖頭。
最後洋平想了想,在某個已經習以為常的深夜,蹲在花道身邊,和他一起看向佛龕上花道父親的照片:如果叔叔還在的話,應該會叫你跟我們一起去玩吧?
洋平不敢看花道的表情,連眼角餘光都不敢,只是低著頭讓花道拽他回房間。
隔天花道就在同意書上勾了參加。
高宮和大楠以為是他們的雙口相聲終於說動花道,圍著花道興高采烈地說話,野間站在洋平旁邊問他昨天和花道說了什麼。
洋平壓低聲音,並不希望花道聽見:是我再也不敢和他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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