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芳心（Effi Briest．1974）：法斯賓達改編自與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齊名的十九世紀德國文學名著，看提到的書名便知道主題關於外遇。17歲的艾菲．布勒斯特出身中下貴族家庭，她天真浪漫的懷抱對社會地位的期待，嫁給曾追求自己母親的38歲男爵。但等待她的並不是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是鬧鬼大宅與公務繁忙的丈夫，寂寞的她不知不覺間迷戀上能言善道的丈夫友人……

我覺得這是很有意思的電影，首先導演特意選擇用黑白攝影的方式來呈現本片。再來是法斯賓達的強項也就是不斷流轉的攝影鏡頭，在這部片裡幾乎不轉，只有很偶爾才能獲得些許的動能，以法斯賓達作品而言這非常特殊。

電影呈現出一個無比僵固的世界，鏡頭不動，演員也幾乎不動。不斷反覆出現的鏡子映照出的是彷彿凝結的痛苦，艾菲就像一隻被釘在婚姻裡的蝴蝶標本。

同時我覺得劇本有一點像刻意在模仿默片與老電影的風格與節奏，敘述零碎，換場換得很刻意，卻也因此帶出某種復古懷舊的感覺。啊，現在播放的確實是個相當陳舊的故事。連帶這片也讓我想到奧森．威爾斯描述一個天之驕子，如何受到現實折服的偉大的安巴遜家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那整個氛圍與節奏有些相似。

但相較於明明擁有機會，最終卻自己搞砸並失去重要事物的喬治（考慮到因為電影原著作者是奧森．威爾斯家族的友人，所以奧森本人一直懷疑喬治這個角色的原型是自己，那就更令人玩味了），本片描述的是殘忍封閉的十九世紀德國社會如何輾壓一個女人，壓到她最終無怨無悔的支持這個殘酷懲罰自己的系統。

畢竟當妳自己都覺得那是自然狀態時，女性也就沒有受到系統性歧視了。

主線是一連串婚姻鬼故事，但讓我印象深刻的與其說是主線，倒不如說是一些衝擊性的細節。艾菲不是被逼著結婚的，她媽媽有要她考慮清楚這個結婚對象適不適合自己。但天真浪漫的小少女看著富有男爵夫人的社會地位，還是雙眼閃亮亮的嫁過去。而母親只能苦笑著告誡她，就算妳丈夫有錢，也不代表妳可以盡情消費。

偶然的對話令我心驚，聽說他對藝術過於熱衷？男人折磨妻子的方法有很多種，熱衷藝術並不是最糟的。意思就是即使更糟，即使是更惡意的折磨與痛苦，但只要妳結婚了，就得乖乖忍受那樣的生活，只因為逃出婚姻的結果會比那還慘。

艾菲忍了，從都市搬到男爵什麼都沒有的鄉下領地，只能和一堆無聊的鄰居社交。夜裡房子還鬧鬼，只有她感受得到的鬼。艾菲要過上好一陣子才會發現，鬧鬼這事是自己丈夫巴隆串通女僕搞出來的，目的正是為了用恐懼來控制她的自由。

妳害怕的每一天，也就是聽話的每一天，再來問題在於怕的究竟是什麼。

這之後她丈夫為了仕途發展丟下她前往柏林，被拋下的艾菲受到丈夫友人上校卡爾姆巴斯吸引展開一段戀情。電影從未明示這兩人的外遇到底來到哪一步，但可以確定的是幾年過去後，艾菲總算可以帶著她女兒安妮擺脫鄉下搬去柏林時，儘管這時候關係早斷了，但她與上校當年往來的書信被男爵發現時，一切仍然天崩地裂。

無關於愛，而是徹底的面子問題，儘管男爵友人都企圖說服他放棄找上校決鬥，卻又反過來被男爵說服：如果我放棄決鬥，那受到破壞的尊嚴將永遠無法恢復。我在你們心中就永遠是個笑柄。友人們：嗯，好吧，還真是這樣沒錯。

啊，對了，沒人勸他原諒妻子，顯然女性的人生與想法在這起紛爭裡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男人的面子和生命。在決鬥中上校死去，艾菲則在離婚後失去女兒的監護權並陷入窮困。她也回不去老家，因為她父母也把面子看得比女兒重要。母親和父親輪流提問與否定，要不要基於對孩子的愛讓她回來呢？對孩子的愛比得上社會觀感嗎？

當偶然在街上看見安妮時，艾菲再次做夢，希望至少自己還有孩子。但她很快發現，男爵已經成功在安妮身上注入對母親的恨意。她憤怒的切斷與女兒的關係，卻也痛苦得不能自己。在一切的一切苦難之後，艾菲得了肺結核。她終於被父母接回家照顧，但也已經沒有時間了。

長大後的艾菲重新坐回自己童年時喜愛的鞦韆，她思索著自己的人生，不斷受到拉扯。究竟自己真實的情緒才是對的，還是社會給妳的規則才是對的？如果沒能遵從的話，我會下地獄嗎？從小看著她長大的牧師試著安慰她，但人事全非的現在那已經沒有意義。

思索的盡頭，艾菲在死前悔改了，是啊，我就是做了壞事才會變成這樣，男爵一點錯都沒有，幫我告訴她，我現在懂了。沒有選擇的女人意識到，她不只沒有選擇，而且一開始就不應該妄想關於選擇這件事。

終歸而言，放棄思考徹底順服才是正解。

據說與法斯賓達多次合作同時也在本片飾演主角的女演員Hanna Schygulla，為了結局的處理和法斯賓達大吵一架。不過導演堅持要讓艾菲折服於社會規則，那看起來很令人不舒服而且痛苦，可該怎麼說呢，卻又可以理解這正是社會每天都在發生的事。

往往還企圖說服女性根本不存在系統性歧視，只要乖乖聽話別想太多就不會有系統性歧視。大多數女人的經歷沒有艾菲這麼戲劇化，可依然經受相同的潛移默化，有些是基於傳統，有些則以進步為名。

艾菲死去後，她的父母再次對話。

是不是因為她太年輕？

別談了，這議題太大（ein weites Feld）。

ein weites Feld是德國的諺語，不過我也不懂德文。但看著這部片，好像也能以某種形式理解這句話的意義。有些不好的東西人們已經太過熟悉，以至於可以視作日常風景，於是針對女人的系統性歧視並不存在也無需檢討。面對它、接受它、習慣它、放下它，世界大同，吐出妳最後一口氣，變得安靜。

寂寞芳心是一部女性不覺醒電影，描述有個女人被四面八方踩了一輩子後笑著說，我現在知錯了，謝謝你們踩我。而那甚至是種常態，曾經那些情節、那些對話、那些規則完全不得質疑，人的快樂只能在系統裡面找。於是到頭來絕對的不質疑在銀幕外倒轉為絕對的質疑，畢竟，這群人怎能這樣說話，那樣生活？

如果要問這部片有沒有拍得很好看，那我得說法斯賓達真是全力全開去把它拍得非常沈悶。但那股特意的窒息裡確實存在著精心設計的細節，讓一切變得有意思，有意思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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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會推薦和這篇一起看，這是前進版本的燒女巫，不聽話竟然還敢不服從的就是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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