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平發表了在《端》的時期處理曾柏文事件的檢討，值得為借鏡。

張潔平 ：

最近幾天，看到這麼多女性被曾柏文邀約見面，進而發生性騷擾事件，並且竟然許多人是在他任職端傳媒評論總監期間，以討論選題、評論寫作甚至面交稿費為理由被邀約，我感到極度不安和難過。

這些傷害，是以這一職務建構起的權力空間為基礎發生，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我是端傳媒當時的總編輯，對此責無旁貸。對於受到騷擾的朋友來說，我知道道歉已經太晚了——但很抱歉，那麼多人盡力工作建立起的平台與品牌，卻成為性騷擾得以發生的背景。

我打出這一行字時，也感受到深深的憤怒、傷心，並反覆思考：在制度上，我們還有哪裡可以做得更好？作為當時的總編輯，我也覺得有義務說明當時公司處理的程序。不能讓大家想在一個好媒體上發表文章、洽談合作的初心，從此蒙上令人厭惡的陰影。

端傳媒橫跨多地辦公，曾柏文是駐台北的評論主管，我駐在香港，定期來台灣出差、與台灣的同事見面開會。2016年底，我從香港到台灣出差，第一次聽聞曾柏文有騷擾女性的風評。

當時，曾柏文在端傳媒工作已近12個月，因為工作表現不符預期，我們正在尋找台灣評論編輯的替代人選。與此同時，在台灣出差期間，有朋友在當面聊天時，提醒我，她們聽聞傳言曾柏文似乎有騷擾女性的記錄，提醒公司應該多加注意此人。聽到消息的當下，我有請朋友代為轉告當事人：如果認識當事人，可以私下聯繫我、跟我聊聊，我會做出適當的處置。

不過，當時輾轉收到的回覆，是當時的當事人還沒準備好、也不想向公司提出正式的申訴與指證。

我回到香港之後，就正式啟動了曾柏文的離職程序。就事論事地說，這並非公司一開始想請他離職的唯一原因，但我在台灣聽到的性騷擾傳聞，確實加速了這一決定。我們根據相關勞動法令與公司規定，通知曾柏文先生於兩個月後離職。最後，曾柏文的正式離職時間，落在2017年的3月。如其他離職同事一樣，在最後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我們已經讓曾柏文停止執行公司業務（自然也不再會要求他代表公司出外約稿、聊選題）作為工作交接緩衝期。

當時，因為我在台灣所接觸到的資訊僅止於傳聞，短時間內我沒有找到進一步的事證。因此，對於曾柏文離職的原因，我多以「工作不符合公司要求」作為答覆，並沒有說出另一個原因。

時間過去五年多，看到今天爆出的種種案件，當事人們需要很大勇氣才能說出的種種實情，我深深明白：當時的我，實在是疏漏了很多事情，才讓錯誤的行為在隱蔽的結構裡持續了這麼久。僅僅是加速離職，並沒有讓事實浮出水面、沒有警告提醒、也沒有修正的機會。

但我也必須承認，如果不是這一次 Metoo 運動，若時間推回到當時，如果我依然在當時的處境、當時的認知裡，我可能會重複這種疏漏。花了很長的時間，我才想清楚問題究竟發生在哪裡，應該做什麼。

Metoo 所要指證的性騷擾行為，藏於權力結構的死角，這是它的核心。以媒體為例，一方面，媒體公司深入公共場域，通過內容發揮影響力，影響力愈大，也會形成愈大的隱形文化權力空間；另一方面，評論主管職位是少數要與大量自由作家交流，並掌握稿費分配的位置，在這個職位上，有一個顯形的權力空間。

這兩個空間疊加，形成了一個真實的權力結構。如果沒有相對應的反制機制，剛剛說的漏洞就會一再發生——在最壞的情況裡，如果出現因為權力脅迫受到傷害的情形，因為權力結構繼續存在，弱勢的那一方，聲音會沒有渠道發出；聲音無法發出，也沒有程序可以介入，權力就繼續發揮作用，傷害可能繼續對其他人發生。

我當時的位置，身在這個權力結構之中；事實上我有責任去建立的，是這個反制機制。用大白話來說，其實我不該糾結於找不到當事人——當事人搞不清權力結構內部人的關係，也搞不清楚香港與台灣辦公室的關係，未必能夠信任我會公正處理，肯定不敢公開指證。我應該去做的，是意識到自己的權力位置，去建立一個讓人感到安全的投訴通道，並引入反性騷擾的處理機制，讓當事人不被人際關係的猜忌困擾，而願意、並能夠放心發出聲音。

這是我的疏失，沒有在公司初創時期，就建立起制度，把「對性騷擾零容忍」的態度透過適當而成文的規定，傳遞給所有可能跟端傳媒互動的作者、合作方與讀者。

我很早就離開端傳媒總編輯的職位，不過，就我所知，端傳媒內部的調查與處理程序仍在持續當中。台灣政府相關單位也已經發出公文，希望釐清當年的事實。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會全力配合調查，並不放棄任何一個可以補救錯誤的機會。

這兩天在搜尋、收集過往資料，釐清與比對事實時，我常常想起「沒有人是局外人」。但也更明白，結構是有形狀的，權力並不是泛泛而論，而是很具體地形成，權力與責任應該成正比，身在其位的人，更應該覺察它，具體地制衡它。

我如今不得而知，當初回覆說「沒有準備好向公司投訴」的當事人，是否因為這樣的疑慮，而不願與我接觸。假如真是如此，我會非常難過，永遠地引以為戒。如果當年的你 / 妳，在今天看到這篇文章之後，改變了心意，願意告訴我或端傳媒更多資訊與證據，請務必聯繫我們。

端傳媒 今天更新的對騷擾事件的回應，裡面有列表目前進展與公司的改革方向，比前幾天那份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