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季風 ➢
0120
      除夕補記
東北季風 ➢
03:30 p.m.

搭區間車回到老家已經是下午的事了,揹著行李徒步從荒郊野外杳無人煙的小車站走去阿嬤家,一直到進入住宅區才終於有踏入人世的感覺,一些認出他來的鄰居們向他打招呼,他也一一笑著回覆問候。
四十年屋齡的老透天在前幾年下定決心翻修,有時候看著已用淺灰色塗料抹平痕跡,外觀赫然時髦年輕起來的阿嬤家,他還是會想起那個米黃色磁磚舖滿外牆的模樣,就像記憶跟房子的骨架一起被留存。
穆東辰伸手拉開一樓的鋁門窗,孩子們吵吵鬧鬧的奔跑嬉鬧聲馬上迫不及待的衝出來,介在十歲上下的好多小朋友把他層層包圍。
「你是誰!你為什麼來我們家?」,「白癡喔!媽媽剛剛不是說叫表叔?」,「可是我爸爸說是表叔啊!」,「表叔新年快樂!紅包!」,「有紅包嗎?」此起彼落的衝著他喊新年吉祥話還有討要壓歲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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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不要擠不要擠!大家都有紅包啦!都有準備!」,「耶——」感覺自己很像是掉進雞舍的飼料,好多好多小雞追著他啄啄啄,穆東辰差點都要被擠出客廳外了,於是趕緊笑嘻嘻的從背包拿出事前準備好的紅包袋。
「蛤好醜喔!我不要這個圖案啦我跟你換!」,「吼你很賊欸為什麼每次都你先選你要的!」,「表叔謝謝!」有的孩子已經就圖案吵架起來,有的還有禮貌地記得跟他道謝才用雙手接下離開,各有各的有趣之處。
看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的走,大陣仗的衝出門外準備要去附近找其他小孩玩耍,穆東辰笑著雙手插腰,提醒了一句慢慢走小心別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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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爸是家裡的老么,又是比較晚結婚有小孩的人,跟穆東辰同輩的其他表兄弟姊妹多半都已經出社會打滾多年,要不就是已經結婚生子獨立過日子,這也就是為什麼每逢過節團圓他就會被一群比自己的孩子們團團包圍。
或許也跟他已經從學校畢業正式開始全職工作有關係吧,他還在讀高職的時候小朋友們頂多拉著他玩騎馬打仗或是打遊戲,今年倒是要紅包要的毫不手軟,幸好他前幾天有卯起來多去兼幾分差把錢賺夠。
目送表姪堂姪們離開,穆東辰隨即換上室內拖鞋正式走進客廳,阿嬤圍著毯子坐在木頭沙發上,電視機停留在固定的老三台之一,綜藝節目播的很大聲主持人吆喝的很起勁,只是阿嬤看起來也沒有在看的樣子,表情有一些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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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嬤、阿嬤!」他伸手在老人家眼前揮一揮,只見頭髮灰白的阿嬤慢慢瞇起眼睛依然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在長達將近十秒的注視後慢慢張開嘴,用顫抖又沙啞的聲音問他:「……阿祥?你奈欸家逆故謀等來?」
穆東辰一聽就知道阿嬤大概又把他認成爸爸了,問他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家看看,他很習慣阿嬤分不清楚任何人是誰的情形,不如說能被認成爸爸他還反而有點高興,至少阿嬤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自己的小兒子不是嗎?
「嘿啊,歹勢,修謀銀啊!哩五吼吼甲崩某?」乾脆坐到沙發另一側握起阿嬤的手,先是道歉再是噓寒問暖起長輩這幾天的身體狀況。阿嬤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他,兩人之間幾乎很難構成什麼成立的話題,阿嬤說什麼他就聽著,耐心的珍惜的聽著多聽一句是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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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綜藝節目暫時結束要開始播八點檔精華版的時候,他看到阿嬤的眼睛亮了起來,不管過幾年阿嬤看到喜歡的演員反應都一樣可愛,穆東辰沒忍住地笑出聲,把最大包的紅包交給阿嬤以後就不打擾長輩的追劇時光了。
沿著走廊離開客廳來到廚房跟飯廳,伯母們在廚房裡面忙活讓陣陣飯菜香不斷飄出來,順便抱怨一下自家老公每年都在袖手旁觀;而伯伯們和他大姑一如往常地當耳邊風,在還沒上菜的飯桌打牌打的很過癮,瓜子嗑去好大桶。
「——哦!東辰來了東辰來了!」,「誰?」,「老么的兒子回來了啦!你真的是老糊塗耶,自己弟弟的兒子也認不得?」,「哇長越大跟爸爸越像欸,麻將會打嗎?要不要下來替姑姑坐一下?」
好像是三伯吧率先用眼角餘光認出他,一眾長輩們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過來,朝他又熟悉熱絡又生疏客套的搭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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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伯好、姑姑好,新年快樂、萬事如意!」準備好的紅包袋隨著問候聲又馬上消失一輪,估計等等就會變成長輩們牌桌上賭金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有一兩個人笑著誇他畢業後懂事了有出息了,以後肯定能賺更多錢。
當教授的大伯大概不這麼想,邊出牌邊似笑非笑的哼嗤幾聲,抬起頭來看他的目光滿是審視和評估:「現在社會競爭這麼激烈,年輕人只讀完高職沒出息啦,少說也要混個大學文憑才能找到工作吧?你難道想一把年紀四五十歲了還在店裡當工讀生?還是想學你爸爸到處欠錢不還?」
「唉,大哥,好端端的不要這樣說話。」,「是啊是啊,東辰才幾歲而已,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想自己要幹嘛。」,「東辰要不要考慮去考個公務員?我朋友的小孩也是今年剛從學校畢業,去考那個高普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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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東辰勾起笑容一聲聲應好,關於未來人生的規劃:要去考公務員會去交女朋友還有一大堆有的沒有的,最後總算在不會打麻將也不會喝酒的婉拒下結束這回合,離開一眾親戚們越演越烈開始批判國內局勢跟現代年輕人的話題。
推開廚房的後門就是院子了。以前在牆角有一棵好高好高的龍眼樹,但在某年颱風天傾倒壓壞側簷後就被連根拔起,更久以前好像還有雞舍跟菜園,隨著阿嬤年紀大了沒人有心經營而陸續拆除,現在剩下的僅僅是空地。
空地、盆栽還有幾張塑膠桌椅,讓阿嬤精神好的時候偶爾能邀鄰居一起來喝茶聊天,畢竟從門口也有一條小路能夠直通這個小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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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辰!」,「啊、表姊,新年快樂!」拍了拍其中一張椅面上的灰塵來不及坐下,一道比較熟識的聲音遠遠的喊他,穆東辰抬起頭跟來者對上視線,是年長他六歲的表姊,現在似乎在兒福機構當社工師。
表姊看向他,表情有些無奈的直接拉過他的手,把一袋天竺鼠車車的紅包塞進他手裡,他一看就認出那是他剛剛在門口給表姊兒子的壓歲錢,「我不曉得其他人是怎麼想的,但你才剛畢業,生活又吃緊,真的不需要包紅包給我們凡凡,我還寧可你拿這些錢去跟朋友吃好一點。」
「哎呦,表姊,這樣凡凡等一下會說表叔騙人耶!」他愣了愣,睜大本就又圓又大的眼睛把紅包袋又推回去。表姊拿他沒轍,笑著嘆了一聲把裡面的錢抽出來還給他只留下本來的袋子。
「你放心,我會再把錢放進去。」,「可是……」,「好了,就當作那些是我包給你的紅包,你再跟我爭我要生氣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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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廟口那邊傳來有人放鞭炮的聲響,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看著被圍牆阻隔的方向,發現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以後又默默轉回頭然後笑出聲來。
「說真的,你怎麼會想回來啊?」表姊先是脫口而出接著又有點慌亂地用手遮住嘴,眼神閃躲著焦急補充說:「我沒有別的意思,看到你也回來過年當然很高興,只是換作是我的話絕對不會想來這種場合,更別說——」
「更別說我爸已經不在了?」穆東辰微微一笑很自然而然地把話接下去說完,語氣稀鬆平常像是在講平時演練過無數次的段子,但他自己其實心裡很清楚,有某種空空如也的感受是隨著說話的同時而隱隱刺痛的。
他以這樣的方式記起不在的人,就像他記得還是黃磁磚外牆的老透天,記得還沒修改成鋁門窗的木門,記得爸爸以前會揹起他看,驕傲細數以前爬樹摘龍眼吃的事蹟的那棵大樹,他記得這些為這些感覺疼痛,並且也為此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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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幾個分散在外頭的小家庭,因為過年因為除夕因為團圓而回到這裡聯繫在一起,他很清楚他所屬於的那個小家庭在大家眼中已經散了,就算他回到這個大家庭裡面他也是一個人,他也是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可能是因為我爸沒機會回來了吧,我就會想說還是想代替他回來看看,看看阿嬤過得好不好,看看小朋友們是不是都長比我高了,哦還有看大伯會不會又唸我跟爸爸一樣沒出息。」他笑瞇起眼抓抓那頭亂髮。
他爸爸還在的時候做的是物流,年假期間沒有其他司機願意出車送貨,擔起好幾人份的工作連日超時加班最終不小心出了意外,那天早上爸爸最後一次打了電話給他,問他一起回阿嬤家吃團圓飯好不好,他回答說有點不想欸哈哈,爸爸說好啦那之後補你一頓麥當勞。
沒有麥當勞沒關係,對他來說每次回家都是跟爸爸一起回來,讓阿嬤看一看他牽掛的小兒子,讓兄長們侃一侃不爭氣的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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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一個人但也不是自己一個人。穆東辰笑著看向表姊,見人不發一語決定接著補一句:「而且這樣我上台表演才有素材可以講啊。」
「你還在走喜劇演員的路?那不是很辛苦嗎?」,「不會啊,表姊有空的時候來看看現場表演就會懂了!」面對表姊驚訝的表情,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反而還主動趁勢提出邀請。
「雅筑、東辰,可以進來吃飯囉!」,「好!」二伯母打開後門向他們喊道,他跟表姊異口同聲的回應完一起踏進屋內。
收拾起滿桌打牌的狼藉,隨著熱呼呼的飯菜上桌大家都回來了:已經偷喝一點小酒導致面紅耳赤的伯伯姑姑,還沉浸在八點檔世界裡沒回神的阿嬤,在外面跑跳一圈被伯母們叫去洗手的年幼姪子們。
「表叔表叔、媽媽搶走你給我的紅包!」,「在這裡啦,不要再吵你表叔吃飯了。」坐在他旁邊的凡凡偷偷扯他,立刻被表姊用重新填滿的紅包堵回去,穆東辰頓時有點心虛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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