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的滋味（Taste of Cherry．1997）：阿巴斯．基阿魯斯塔米最有名的電影，劇情描述有個男人開車四處尋找自己認為適合接受委託的人。委託內容十分簡單，只要辦點小事就能獲得二十萬。看見樹旁那個坑了嗎？明天早上再來，對坑底叫兩聲，有反應就把我拉出來，沒反應的話，用旁邊的鏟子把我埋起來……

啊？什麼，敢情你是跟黑幫約好了要在這裡談判，怕被處決之後沒人埋屍體所以預先做好準備嗎？好吧，阿巴斯．基阿魯斯塔米的電影不會有這麼刺激的展開儘管我現在已經無法不懷疑原創性了，它就是很日常，日常到觀眾心裡發寒。

本片也是很隨興的風格，劇情就是主角巴迪先生四處開車遊走，碰上各式各樣的人進行許許多多的對話，整部片就這麼在不斷互相碎碎念當中渡過99分鐘。但這也是不會讓人無聊的99分鐘，又或者應該說是各種讓人想太多的一段時間。

儘管看似鬆散，但張力仍存在於本片中，開場看得出來巴迪先生在找人替自己做事，但看不出他的標準也不知道是要做什麼。挑半天挑到一個疑似缺錢工地男子，但含糊不清的邀約卻讓事情看起來像約炮，果不其然被惡狠狠的拒絕。

巴迪先生也知道對方肯定誤會了（但身為觀眾倒不太誤會，因為本就不期望如此香豔的展開），但也沒辦法好好解釋。

畢竟該要怎麼講嘛，那個沒有啦，我不是要上你也不是想叫你上我，只是想叫你幫個忙如有必要把我埋起來……好像更難解釋，難怪索性果斷放棄，合不來就是合不來，比起上床，收屍這事更是講究緣分。

接下來遇上的是拾荒者，他絕對很缺錢，應該會答應吧？不，連聽都不想，這世上有種人他的生存方式極其簡單。只做自己會做的事，做得也不算好，更不受人敬重，但那是他習慣的生存方式。

於是直到命運逼他停止之前，這人都只想做這樣的事。收屍講緣分，而有些人別說收屍了，你甚至連和對方真正產生交集的緣分都沒有。

但也不是說有交集就會得到好結果，巴迪先生在路上讓一個年輕士兵搭便車，順帶問他缺不缺錢，要不要賺外快。這年輕士兵剛開始也許想要試試看，但當他發現車子越開地方越偏僻，而且巴迪先生的要求聽起來非常詭異時……不好意思，你休想！

這下反倒巴迪先生感到莫名其妙了，那個，你是一位士兵，還是個庫德人吧？清晨來叫一個人起床，不然就把屍體埋起來，真的有那麼難嗎？

我今天也不是叫你殺人，而是希望你助人為善，還拿二十萬，你為什麼就是做不到？我也想讓像自己兒子的人送個最後一程，你就蠻像的，不能當幫我個忙嗎？

但即使都動用上情緒勒索了，但年輕士兵只覺得遇到瘋子只想要逃。他不想惹麻煩，不想做奇怪的事，就算可以賺錢也不要。對巴迪先生來說兩伊戰爭還沒過很久，一個自願從軍的庫德人，竟然連極度輕微的風險都如此害怕簡直有夠莫名其妙。

他不斷試著暗示這點，卻引發士兵更強硬的拒絕反應。我只能說士兵真的很年輕，兩伊戰爭對他可能像上輩子的事了。以前有打過不代表現在馬上又要打，說不定很久以後才會又打仗，那時他已經退伍了。

從軍於他只是窮人家小孩的理性選擇，他就是沒打算冒險才會簽下去的，現在要叫他去做那麼違背常理的行動，休想。

同時更嚴肅的問題是，巴迪先生的邀約恐怕喚起了年輕士兵對死亡的恐懼，那不太理性，但人有時便是如此。巴迪先生表示躺在坑底的人會是他自己，但年輕士兵根本無法不想像，只要命運來點陰錯陽差，躺在坑底的就是士兵自己。

二十萬買他一條命當然不可能，而且即使兩伊戰爭像上輩子的事，可死亡的恐懼一旦被喚醒，便會連鎖引發無盡的焦慮。

於是士兵果斷的跳車逃了，逃得遠遠的，遠離那個死亡的象徵。

這之後巴迪先生只能繼續尋覓有緣人，城市的邊緣建築工地正在運作，坑挖了又埋埋了又挖，自然毀滅文明建立起來了，而有天也許事情會反過來，比如發生戰爭的時候。
一個自殺者的事前準備充滿爭議，但人類社會不斷發生道德爭議更大的事，卻被視作理所當然的世事流轉。

巴迪先生認識了來自阿富汗的工地保全與他朋友神學院留學生，工地保全很親切，是典型有點寂寞所以挺願意和人講話的保全。

阿富汗和伊朗都有戰爭，為什麼還要來？因為阿富汗的戰爭和我們密切相關，但伊朗的戰爭只讓我們困擾。翻成白話就是你們的戰爭關我屁事，嘛，的確，再沒有比這更安全的關係了。

總之這世上沒人不缺錢，要不要去走走？不行，我要工作無法離開。好吧，人活著總是不斷因為工作錯過什麼，但也或許錯過的東西也不真的那麼重要吧。最後是來自阿富汗的神學院留學生上了巴迪先生的車。

而電影其實也是來到這裡才真正提起自殺這個詞，巴迪先生的計劃就是吃光手邊的安眠藥，然後躺進坑底大睡特睡，等著知道自己還看不看得見明天的太陽。對，巴迪先生知道這違反伊斯蘭教義，但他懇求留學生看待宗教不要太教條，而是要真正的看見人本身。

跟真正的人生痛苦比起來，經文的力量如此薄弱。請你幫幫我的忙，幫助一位再沒有辦法忍受活著這件事的可憐人，回歸宗教的本質也就是愛，成為替我收屍的人吧。

但留學生無法，可能是因為違反理念，也或許是他的人格特質無法彈性思考，甚至他根本還沒打算踏進信仰的深水區。

他嘗試鸚鵡學舌式的說服巴迪先生放棄自殺，卻被理所當然的反嗆。好吧，無論如何，留學生拒絕配合違反教義的行為，巴迪先生得去找別人。然後他就找到了，電影沒講巴迪先生怎麼遇上這位，在自然博物館標本房工作的老先生。

但總之老先生雖然不贊同自殺，但他孫子生病了需要看醫生，那二十萬會很有幫助，所以不管是叫起床還是埋屍體他都配合。當然無論如何既然還坐在同一部車上，那就請聽我勸說吧，接下來老先生開始瘋狂碎碎念各式各樣的反自殺勸說。

你知道的，我年輕時和老婆大吵一架，本來帶了條繩子也準備去自殺了。但後來遇上一顆桑樹，然後桑椹好甜啊。之後我回家改變自己的想法，之後一切都好了很多。所以你何不也改變一下自己，這樣說不定會變快樂就不會想自殺了，何苦放棄櫻桃的滋味呢？

那實在是極度老生常談的勸說，根本是禪宗公案的移花接木版，實際有沒有發生過令人存疑。可不管是真是假，問題也正在於即使對計畫自殺的人而言那如同雜音，但值得在這世上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從來也都只是老生常談。

但不令人意外的是，越接近執行自殺計畫的時間，原本篤定的巴迪先生也變得沒那麼篤定了。他焦慮到衝進自然博物館，想辦法找到老先生，要他明天早上動手埋人前可務必要多叫幾聲。也許他只是睡沈了沒起床，雖然活埋也是一種死，但總之，多叫幾聲，好嗎？

但也是這時觀眾赫然發現，老先生其實沒很在意巴迪先生有沒有想活下去欸。雖然剛才勸得那麼認真，但都只是講好聽話而已。

他現在的反應還比較像是在擔心，自己剛剛會不會真的演太好，巴迪先生是不是聽完不想死了，想要取消整個自殺計畫。

但那個說好的二十萬在想像中可是已經落袋為安了啊，所以標本做到一半的老先生沒好氣的表示，好啦好啦我會好好叫的，整個只想趕快閃人，可不想留給巴迪先生更多時間後悔。

不太善良沒錯，但該怎麼說呢，人又要如何期望萍水相逢的另一個人立刻把自己真正的掛在心上？人會真正馬上掛在心上的只有萍水相逢的二十萬而已，人性很機車的啦。

但當然巴迪先生終究如同計畫一般躺進了坑底，而觀眾永遠不會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明天的太陽。對，跟橄欖樹下的情人一樣，櫻桃的滋味也是開放性結局，猴子都知道的詮釋角度，就是人生本即是開放性的，又有誰可以知道明天會怎樣？

喔，好吧，不只如此，電影最後非但沒有止步於未知的生與死，實際上直接打破第四道牆，拍了導演的拍片現場還有一群伊朗士兵臨演。各位觀眾，您在看的是一部電影，所以別太掛心巴迪先生的未來了。

雖然電影裡每個和他對話的人都更在意自己，沒人在意巴迪先生的死活，但各位無需感傷或需悲嘆，反正那本來就是假的。可話又說回來，不知道明天甚至下一刻是生是死，希望有人來喚醒自己或至少幫忙收屍，這個不只關於自殺，也關於戰爭，更關於生命。

談到自殺時人們叨叨唸唸著試圖阻止這件事，櫻桃的滋味都可以成為阻止自殺的美麗理由。但櫻桃的滋味可不被世人認為是適合用來阻止戰爭的可靠理由，而在生命歷程的輪迴中，櫻桃的滋味甚至只是轉瞬即逝的感傷回憶，終將會隨著腦漿腐敗一同消失。

結果到頭來唯一共通的是，人就是不會在意自己不在意的事。什麼輕如鴻毛，什麼重如泰山？高興的時候輕如鴻毛，不高興的時候就重於泰山，反過來也行。接在巴迪先生的死亡之謎後頭的，是一群靦腆笑著的士兵這跳接有些諷刺，但更諷刺的是這個批判如此輕盈。

這世上有那麼多人那麼多事，一般人終究不可能真正把有距離的「他人苦痛」深刻的掛在心上 。扛不住的，那太痛苦了，保護機制會跳出來阻止人類因此把自己燒成火球。而且無法為他人燒成火球也不邪惡，那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期盼別人都該為了自己，或自己在意的事變成火球的心理。

人就是這個樣子的，關於自己僅有的人生，櫻桃的滋味如此令人眷戀且彌足珍貴。但當事情是別人的事時，櫻桃的滋味也不過是說說而已。而倘若事情大於個人，而與體制或者自然相關時，曾經很重要的就變得完全不重要，甚至拿出來用還有點可笑。

該怎麼說呢，有夠伸縮自如，在一部沒有結局的電影裡，觀眾最後看到的是不斷流動的人心，在無法跳脫的生與死邊緣上不住翻滾掙扎，而那些翻滾掙扎甚至沒什麼新意可言。但也沒什麼不好的，畢竟有些事就是知道了才有開始。也許有時就是得到坑底躺躺看，才能知道些什麼。

也或許到頭來當人們終究還是想在那不斷浮動的萬事萬物中，去把握住並建立個什麼時，最終能倚賴的也就只有那些足以令人為其活下去、陳腐的美好事物。

沒錯，櫻桃的滋味在這種時候可以成為開始，一個很可愛的、小巧的開始；但儘管人通常會期望不要就這麼順便也成為終點，但要如何真正而且有創意得看得更遠一點終究很難。結果有時候事情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正因為對人性本質沒有過度期待，反而是了然於心的接納一切，所以這是那種把無情拍得無比溫情的電影，有時真的只是看怎麼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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