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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S. Bach: Mass in B minor, BWV232

Herbert Blomstedt
Gewandhausorchester Leipzig
2005

CLASS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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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earless” 這個字在那天早晨一直縈繞在我的心上。作為一個摸索著指揮藝術的人,時常擔心害怕著太多事情:怕曲目準備得差、怕樂團不認可不配合、怕音樂會失敗、害怕這害怕那。當然也有指揮為了不受辱,習慣性地帶著自己都不一定喜歡的面具,或許是以架子示人,也或許是把情緒提得過於亢奮,但那終究不是真切地面對自己。我想布隆斯泰特的無畏不是來自於他有背譜排練的信心和能力,而是他超越榮辱的一種精神,這種感覺難以轉述,也或許永遠無法用音樂以外的事物來傳達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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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有趣,如果一個指揮想在布隆斯泰特的排練裡學到什麼自此能傲視樂壇的秘訣,那肯定會大失所望。他的排練從外面看上去就是枯燥地一直走、一直走,等到一個段落走完停下來也只少少處理一些連音斷音之類的基本問題。甚至相對於多數指揮時常要求的速度和力度誇飾,布隆斯泰特更常請樂團「不用太強」、「不用太情緒化」、「不用太多漸慢」。初聽之下簡直像是一種反精彩化、反刺激化的處理。實話說,他的排練是不少樂團團員會覺得很累的那種排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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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另有一位指揮朋友跟我說過類似的經驗,當他去旁聽海汀克退休前的排練時,也非常訝異海汀克幾乎很少修正細節,似乎只是一直走,走了一大段後才停下來並說:「啊 …. 啊 …. 剛剛實在不太好聽,讓我們重來一遍吧。」一開始我也曾困惑不解過,為何這樣的排練在最後的音樂會時竟能迸發出水到渠成甚而海納百川的氣度。原來只有靜下心來,才能感受那種大智若愚的狀態。老大師們的追求已經超越往常對於細節的錙銖必較,而是試圖碰觸一個最適於當下的整體感。大巧若拙一遍一遍的演奏,讓音樂能以最自然的方式內化在團員的身心裡,去取代那種每時每刻刺激演奏家完成下個設計好的指揮模型。漸漸地,音樂的結構清晰透徹了起來,像一座座巍峨翠綠的青山,深意盡在不言中,自待有意人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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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承認自己也常常竊喜於想在曲目中找到更多「前人未發現的細節」,而在聽到布隆斯泰特一遍遍的本格詮釋後,我才稍稍能試著脫出那種我執的想法。「本格詮釋」是我喜歡用來描寫這種演出的形容詞,或似推理小說裡的「本格推理」流派—— 讀者和小說裡的偵探角色擁有的是等量足以破案的線索,如果還是解不出謎題就只能怪自己的推理功底太淺。布隆斯泰特和海汀克的音樂也是如此:他們手中揮灑出的音樂全由譜上而來,既不多也不少。總譜就在那,誰都拿得到,只端看各人願意下多少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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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可能善良並且真實地去做每件事」。這並不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只是我常在他的作為裡感受到並留給自己的提醒。善良、真實都是人人嚮往的美德,但在錯綜複雜的人世裡這兩者相生也相剋。赤裸的真不免有其殘酷的樣貌,片面的善也可能落為綏靖或自圓其說,唯有智慧能在兩者間尋到恰於此時此地的解答或方向,那真是談何容易。布隆斯泰特自承他自己越到晚年時,越能看到音樂裡關乎人性的那一部分,同時也更留心身邊每個音樂家的樣貌。把對人的關懷身體力行,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更自然的狀態,這或許也是他那無畏之聲的力量來源之一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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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股疫情之下我當然也和大家一樣難逃大喝西北風的命運,不過這段被迫按下暫停的時段或許也給了一個機會把一直希望能補上的一些基本東西做好。現在我每天研究巴哈的平均律當成基本功,加上幾年前我曾在柏林的一間舊譜店找到一本指揮家馬克維齊(Igor Markevitch)撰寫的貝多芬九大交響曲專書。他鉅細靡遺地分析每一首交響曲的作曲細節和實際演奏時會遇到的問題,還詳列每首作品寫作當時相關的重要歷史、文學、哲學、音樂、藝術大事紀,供讀者思考引伸,這樣做學問的態度實在讓人折服。但可能因為內容太生硬,這本書早已絕版且也沒有德文以外的譯本,我自得到後一直想找一段時間好好一邊重讀貝多芬一邊來把它全破,目前正慢慢進行到第七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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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國的指揮和音樂教育非常重視「樂譜預先思考」(Vorausdenken)和「聲音預先想像」(Vorstellen)的能力,技術只是後續達成音樂完整性的手段而已。我們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研究和討論樂譜,並構築自己的音樂審美觀。

老派德國教授,對於自己的藝術審美有很深刻的想法,當他們覺得你準備的不足或是犯一些低級錯誤時,可是會毫不留情地拍鋼琴大罵 ” Nein! ”、 “ Niemals! ”,我個人是非常感謝老師手把手的培養,讓我得以在進入業界前有更充足的準備。

順帶一提,教授(Professor)在德國社會是一個備受尊敬的頭銜。由教授擔保的證明文件普遍都會被認為有更高的可信度,他們對於自己的專業是有很高的自豪和堅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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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其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適合比賽的指揮,甚至在好多次比賽裡都第一輪就出局了。雖然後來成為得到獎項的幸運兒之一,但必須說,身為音樂家最重要的那些資質都不是能夠用比賽去評定出來的。因為在比賽的世界裡,我們永遠在跟別人比較,然而作為一個藝術追求者,這個世上的對手永遠只有一個,就是我們自己。如何認識、了解自身,激發出不同於全世界的那一面,讓音樂在心裡發酵、沈澱,累積出能感動自己、進而感動樂團和聽眾的力量,這些都不是講求速效的比賽能夠去評斷的。甚至(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過度講求「比賽」這件事和藝術性的培養有時是背道而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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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布隆斯泰特大師曾經這樣說:「這數十年來我看過太多年輕指揮,得到大獎後事業一夕沖天,在經紀公司的推波助瀾下隔年立刻指揮無數一流樂團,然而持續燃燒兩三年後,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這個人的名字了,而後又有新的大賽得主出現 …. 」這聽起來多像是個警世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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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經擔心自己的履歷看起來不如人,但現在漸漸覺得,認真面對每次讀譜、每次排練、每次演出才是最重要的。德語裡有一句話這樣說:“ Ehrlichkeit währt am längsten ”,意思是「誠實的事物才是最能夠長久的。」我想只要我們的音樂確實擁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就不必擔心事業發展得太快或太慢,畢竟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更多大賽得主,需要的是更多真情實意的音樂。

或許在這裡也可以借用一下電影「三個傻瓜」裡的名言:「專心追求卓越,其他的事物就會自己追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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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重視曲目的選擇,另外也特別喜歡指揮很少被演出的曲目。比如今年夏天我跟波士頓交響樂團會在檀格塢音樂節演出舒伯特第二號交響曲,然後年底回臺灣時我會帶柴科夫斯基的第三號交響曲和國家交響樂團合作。

不過我安排這些曲目並不是因為它們冷門而排,而是我打從心底被這些曲目感動,相信這些音樂的藝術性跟感染力,並且有信心能夠把這些感動傳遞給音樂廳的每個人。我期待能夠帶給樂團和聽眾「這麼好聽的曲目為什麼之前都沒有聽過!」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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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揮家的讀譜就像練琴一樣,而我們練習的樂器是住在腦袋裡的交響樂團。我們在無聲的想像中聽到這個樂團的演奏,再用自己的審美觀評價這樣的演奏是不是有更適切的句法、平衡、律動、呼吸、音色等等,以此琢磨出這首樂曲最美的面貌。

在讀譜的過程中仔細「聆聽」跟「感受」心裡的音樂至關重要,亦是這個過程裡最困難也最迷人的地方。唯有在讀譜時體會到音樂的內容跟美感,才可能在排練和演出時把它傳達給樂團跟聽眾。

這裡分享一下個人淺見,我認為「掌握呼吸」是這一切的關鍵,無論是時機、深淺、快慢都是一輩子的學問,我們常會聽到一些樂團團員會說,跟某個指揮演出時 「演奏起來很容易」、「舒服順暢」,往往就是因為這類指揮能在每個關鍵時刻帶著音樂家一起呼吸,這或許是指揮這門藝術裡最高深的學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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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全世界的指揮教育都會教你同一套規則,但放眼望去每位老大師指起來都有天壤之別,還真叫年輕的我輩中人不知何去何從。其實每個人的身體條件不同,不可能勉強使用一模一樣的技術,說實話,如果太拘泥在技術裡,抬頭一看說不定會發現其實樂團裡都沒人在看指揮 ….

順帶一提,尼爾森斯使用的技術非常非常獨特,從外面看起來是一種由下往上勾的樣子,對於在學校裡常常強調向下打拍子的傳統來說簡直是離經叛道!但實話實說,真的好用。我上一段在波士頓的工作跟他相處了兩個月,天天看他使用,自己的技術也受了影響,本來還覺得很奇怪,但是用起來竟然非常厲害,我最近還蠻常研究他的指揮法,希望能漸漸發展出屬於自己的技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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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為指揮和器樂演奏家一樣需要基本功練習,並且它一直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

基本功的練習是非常長遠的投資。我常覺得今天練的東西,受益的時間不是隔天或下個禮拜,有時長達兩三年後。但是當你的身體跟感知能力開始吸收內化這些你堅持練習的東西,它就會變成誰也拿不走的資產,這些經驗和能力完全屬於個人,無法複製轉讓,甚至就算你願意也難以教會別人。因為除了天資和聰慧外,基本練習需要的東西更為嚴苛:漫長的時間跟無止境的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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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基本功的練習從來都不應該是枯燥的,而是單純但充滿創造力的挑戰。如果一個人覺得基本練習枯燥難耐那一定是練錯了方向。基本練習是一個不斷探索自己的過程,就像是靜坐、慢跑和冥想。那是透過跟自己的深度對話,不斷認識並了解自己的過程。並且,有時也必須適度給自己一些時間,原諒自己一時的無能為力。

多說一句有點三八的話:必須懂得原諒自己的不完美,才可能進而原諒這個世界的不完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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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對於所有的藝術來說,「感受能力」的重要性永遠都應該被置於「認識能力」和「技術能力」之前。訓練「感受能力」這件事很少被提起,我想原因是在於藝術感受能力的訓練只能靠自己。每個人對於事物感受度不同,但如果我們對世界沒有憐憫,我們無法演奏出憐憫的聲音。如果我們對作曲家的內心世界不能感同身受,那曲子就只會是一堆音符的排列組合。

內心深刻的詩人如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能從草叢邊的一隻甲蟲看透人性裡對於生死的恐懼和過份渲染。寫出撼動人心的詩作當然需要對於語言的高超掌握能力,但終究是藝術家的心先被世界這個文本所感動,才可能進而化為文字、色彩,或聲音。

美麗的藝術總是來自於無比堅韌的實力和一顆易碎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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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的路上充滿太多不確定性,常常你努力了很久,發現自己繞了一大圈後,竟回到原地。但一次又一次的嘗試,還是有可能證明那些一路上曾經相信你的人是對的。我想世上沒有什麼成就是不可超越的成就,不灰心、不放棄自己就已經是最大的成就。

26 歲才出國,首度應考還落榜,我的履歷遠遠不是屬於最輝煌的那一類。但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專屬的 Tempo,只是有人快些有人慢點,只要忠於感覺和毅力,終究能夠活得更接近自己想要的樣子。

衷心祝福所有努力中的朋友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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