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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嘛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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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週看了經典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扎實的文獻推理讀起來真是過癮,很想再多看看這類型的書,但一時之間又不知道怎麼找起。
後來又重看一遍徐復觀的《黃大癡兩山水長卷的真偽問題》,他檢視這兩卷內容大致相同、都號稱是黃公望真跡的長卷,用大量文獻證據比對題跋內容,以及畫史中的記載流傳,最後竟得出「子明卷才是真的!無用師卷、剩山圖都是假的!吳問卿死前燒畫陪葬的故事,是吳家人為了賣假畫編出來的!」這個跟當時藝術史界認知徹底逆風的兇悍結論。
文章一登上明報月刊,其他學者(例如饒宗頤、傅申等人)紛紛跳出來反駁,但徐復觀提出的論點跟文獻證據真的蠻有趣,而且學者打筆戰好好看齁齁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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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復觀的這本書好像一直都是其它寫富春山居的文章中的註腳,用來說明「曾經有為兩卷的真偽吵過這麼一陣子,但是不要懷疑,無用師是真跡喔!」但其實裡面的論點蠻有意思的,就整理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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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來介紹角色(?)
子明卷:畫上的黃公望題款中表示這件山居圖是要送給「子明隱君」贈別的,因此稱為子明卷(子明隱君將歸錢唐 需畫山居景 圖此贈別)。卷首卷尾都有缺,畫幅上緣也被裁過。有董其昌跋、鄒之麟跋、孔諤跋、劉珏印、唐宇昭印、瞿式耜印。在乾隆九年進入清宮。
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卷(子明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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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用師卷:畫上的黃公望題款表示這件是在他回富春山住的時候畫的,當時「無用師」跟他同行,因此稱為無用師卷(至正七年 僕歸富春山居 無用師偕往)。卷首缺一截(變成傳說中的剩山圖),沒有明末清初以前的印記。順治九年後從吳問卿家經丹徒張範我、泰興季寓庸、王鴻緒、高士奇、安岐,最後在乾隆十年賣進清宮。
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卷(無用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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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明跟無用師這兩卷的構圖大致相同,都有董其昌跟鄒之麟的題跋。乾隆很愛先收到的子明卷,畫上空白處寫滿了他的心得。雖然無用師卷也很好看,但乾隆覺得子明卷才是黃公望真跡,時常在上面寫東西,沒怎麼動無用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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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山圖:傳說中,無用師卷傳到吳問卿之後,因為他太喜歡了,過世前決定把這幅長卷燒掉陪葬。結果燒一燒被姪子吳子文救回來,但畫前面一段已經燒沒了,勉強救回來一小截,傳為剩山圖,後半段傳說就是無用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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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界對於兩卷真偽是怎麼看的?
這兩卷山水長卷收進清宮後,一直到故宮博物院成立才重新面世。「無用師卷真、子明卷偽」的論點,在徐邦達〈黃公望和他的富春山居圖〉(1958)文中大致確立下來,徐復觀之前沒有人提出異議。
徐復觀一開始對無用師卷產生懷疑,是因為在台北故宮展出宋元畫時,無用師卷的紙色看起來比其它元畫都要新。他又累積了一些證據,在1974年刊在明報月刊上,之後有幾個學者跳下來戰:饒宗頤(反駁)、傅申(反駁)、翁同文(大致支持徐復觀)、彭襲明(支持徐邦達)。
徐復觀陸續發表四篇文章,回應他們提出的說法並延伸論點,最後都在1976年收在《真偽問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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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支持「無用師卷是真跡」的論點,主要是依據風格分析和爬梳收藏史:
1. 無用師卷題款的書法好看,筆墨也好。雖然無用師卷上沒有清初以前的收藏印,但是可以透過歷任藏家留下的文字資料,推導出合理的收藏轉手過程,並且過程中必提到吳問卿燒畫故事。
2. 徐邦達認為,子明卷畫筆生硬,書法尖利、筆法醜劣。黃公望題跋的寫法和位置都不符元代人的習慣,可能原作者在卷尾的落款被裁掉之後,有人偽造了黃公望的題跋,且用印看起來是石印而非元人常用的銅印。
上面其他款題的書法也都行筆僵硬,看起來像臨摹的,字數比無用師卷少,怕是多寫多錯。比較可能是明末清初的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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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復觀又是怎麼判斷無用師卷是假的呢?
在《真偽》系列文章中,他除了也對題跋中的書法結字,用傅申提出的曹知白《群峰雪霽圖》軸上面的黃公望題跋做了一番分析(結論與傅文相異),還接連提出四個主要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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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無用師卷的董其昌題跋內容,跟董其昌的生平對不上。
無用師卷董跋比子明卷多五十幾字,多出的內容提到董其昌「奉使三湘,取道涇里,友人華中翰為余會和,獲購此圖……丙申十月七日,書於龍華浦舟中」。考察容臺詩集和其它有提到董其昌生平的記載,徐復觀認為董其昌是在丙申年十月結束一份官職,從長沙東歸故里,而偽造此跋者誤將回鄉的歸程,當成奉旨前去接任新工作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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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剩山圖的畫面內容,跟來自當事人描述的燒畫故事對不上。甚至燒畫故事可能根本就是編的,剩山圖也是順著故事創造出來的。
畫家惲南田當面問過當事人吳子文當時的情況,並將聽到的內容記在《南田畫跋》中(原文在147):吳問卿看畫開始燒之後就回房去了,吳子文衝去把正在爐裡燒的畫拿出來,但最前面一段已經燒了。最前面那一段畫的是什麼呢?「城樓睥睨一角,卻作平沙,禿鋒為之,極蒼莽之致。平沙蓋寫富春江出錢塘景也。自平沙五尺餘以後,方起峰巒坡石。」,而燒掉的是「平沙五尺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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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最早由吳其貞收藏的所謂《剩山圖》(現藏中國浙江省博物館),就跟吳子文說的內容不符。吳子文在描述燒畫故事時,是說燒了哪些,沒說畫燒斷成兩截。
甚至,跟吳問卿來往過,在吳問卿死後一年看過、摹過原作的鄒之麟,在他自己的摹本《仿富春山圖》題款中也完全沒提到燒畫故事,而且鄒本內容相較現存兩卷還更多,表示當時他看到的是完整的版本,而現在兩卷號稱黃公望的作品,可能都曾被裁切分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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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真的像吳其貞在《書畫記》所描述:「已燒焦四尺餘……其圖揭下燒焦紙,尚存尺五六寸」,剩下的畫面,根據吳子文的說法,也會是「平沙」,而非現在圖上的一座山頭。再說,中間都燒掉那麼多了,就不可能像吳湖帆在〈元黃大癡富春山圖卷燼餘本〉描述,在燒焦邊緣還有能跟無用師卷卷首接得上的騎縫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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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沒有黃公望晚年住在富春山的記錄。
與黃公望活動年代相近的元、明書籍都沒有提過,在元代的《輟耕錄》、《圖繪寶鑑》,明代的《高太史大全集》,看過原作的吳寬《明詩紀事錄》、收藏過原作的董其昌《畫旨》、跟董其昌同時期的陳繼如《梅花庵記》都沒提到,在講黃公望的時候頂多就說他是常熟人。黃公望自己的熟人也沒提過,例如王逢、楊維楨,兩人都是黃公望的忘年之交,但他們的詩文在題詠富陽、桐盧、富春,甚至自己人都在富春時,都完全沒有提到黃公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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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復觀認為,是一直到無用師卷「橫空出世」之後,因為那卷上的黃公望題款內容有「至正七年,僕歸富春山居」,黃公望晚年住富春山、甚至晚年是富陽縣人的概念才出現在畫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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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續3,富春山居圖這個名稱,在順治九年,即燒畫故事出現之前,沒有在畫史出現過。
先前用以證明無用師卷流傳有序的藏家記述中,不曾用「富春山居圖」來指稱作品,徐復觀以此反向推論:如果這些人手中流傳的真是無用師卷,這些藏家在描述作品的時候,為什麼名稱都不一致?
最早出現近似富春山居名稱的,是董其昌在沈周摹本上寫的跋文內容,他稱為「富春大嶺圖」、「富春山圖」。如果董其昌曾經收藏的那卷是寫有「至正七年,僕歸富春山居」的無用師卷,為何題跋中不寫「富春山居圖」?
因此,徐復觀認為是先有董其昌信手拈來,跟長卷產生連結的富春、大嶺等詞彙,才有人在製作無用師卷時寫了「僕歸富春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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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為什麼會寫說是富春大嶺、富春山呢?徐復觀的推測是,因為最早一筆可以把黃公望勉強連結上富春山的資料,是萬曆七年的《杭州府志》:「大癡富陽人,或曰徽州人。」董其昌可能受到這個說法影響,所以產生「黃公望可能是富陽人→畫的可能是富春山」這樣的聯想,雖然富春山是在桐廬縣不在富陽縣。
但董其昌自己也曾在《畫旨》中寫「黃子久,衢州人」,如果他跟很多人一樣以為富春山在富陽縣,那應該寫黃公望是杭州人,又或者他知道富春山在桐盧縣,那就應該是寫是嚴州人。會說是衢州人實在莫名其妙,也顯示他地理概念模糊、出言輕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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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徐復觀出版《真偽問題》,其他學者都還沒能提出足以反駁這四個論點的證據。
雖然其他學者有接續提出他們認為可以證明無用師卷是真跡的證據,例如傅申在無用師卷和剩山圖的圖版上勾畫出他認為是火燒後經後人補綴的地方,以證明當時真的有被燒過,但徐復觀指出,剩山圖藏家吳其貞和吳湖帆對畫面殘毀的描述,與傅申描出來的區域都對不上(甚至從吳其貞到吳湖帆手上的剩山圖都可能不是同一張),以及火燒補筆區的筆墨線條粗細濃淡,跟畫面其它區域完全連貫,若為後人重新補上,不可能會如此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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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後來也沒人繼續針對徐復觀的論點提出反駁(徐邦達沒有直接回應過,不過他後來出的書裡面仍然有提到兩卷的真偽,也是維持跟先前一樣的判斷),加上他自己都把元明文獻調查得差不多了,上面第三、四點很難再動搖,至於說服力嘛,好像一半一半吧……要嘛黃公望真沒住富春山,無用師卷就是假的,要嘛黃公望住過富春山,但他朋友無論寫了多少遍桐盧或富春山,就是沒想到也提一下黃公望也住過那;要嘛一開始傳世的就是無用師卷,只是藏家沒照上面的題跋內容來稱呼畫卷,一直傳到吳家才固定使用富春山居圖這個名稱,要嘛吳家以前的藏家流傳的就不是無用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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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第一第二點需要確認的地方比較多,第一點看得比較隨便,因為我也沒有地理概念。
(印象中是有學者去仔細考據董其昌的行蹤,但是不是為了徐復觀這篇就不太確定,徐復觀自己也不認為傅申等人提出的路線是正確的。)
第二點則是吳子文描述被燒到的那一段畫面本身就很奇怪,就算是畫面較完整的子明卷或其它摹本,起手一段上面也沒有城樓或平沙。但他應該確實是這麼跟惲南田說的,因為在描述完吳子文的說法後,惲南田就開始幻想自己也跟朋友去看看富春江出杭州那一段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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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徐復觀大概一直到過世都認為無用師卷和剩山圖是假的,子明卷是真的。那假設無用師卷真的是偽作、燒畫故事是吳家編出來的好了,他們又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徐復觀用子明卷上的收藏印推測:子明卷經沈周、樊節推、董其昌、翟氏耜一路傳到吳問卿手上,但因為翟氏耜在順治七年抗清死節,畫作上有翟氏印記就賣不掉了。吳家就依子明卷再作一本無用師卷,另造偽款偽跋和一個聳動的燒畫故事以掩人耳目,就可以繼續轉賣,也的確轉了很多手。
子明卷在進入清宮以前的流傳就很不清楚,上面的的印最晚就到清初的唐宇昭,一直到進了清宮才有乾隆蓋印無數。之間的流傳只有在乾隆題跋裡面記載是由安岐收藏,後來經由傅恆帶進清宮。
徐復觀認為,要在清代作偽畫時加上抗清義士的印章是很不合理的事情,因此這個翟氏印是子明卷是真跡的一大鐵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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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牽涉到較主觀的筆墨優劣判斷問題(像是以前有個學姊發現我在看這本書,還語帶憂心地跟我說:「可是無用師卷的筆墨真的比較好哦……」)子明卷還是有些讓人很難放下的疑點,像是它進宮前的流傳真的很謎樣,上面也沒有吳家人的印。
而且徐復觀主要藉由指出無用師卷是偽作,來判斷子明卷是真跡,但這樣還是不能說服我,這兩卷非得是一真一偽的關係不可。
就不能都是摹本,後來裁一裁重製成偽作嗎……沒想到子明卷還真有這樣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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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找到2019年北京故宮余輝的文章〈子明卷考〉,是站在徐邦達的論點繼續延伸而成。
〈子明卷考〉延續徐邦達對卷上印記的判斷,認為唐宇昭以外的印都是假的,包括徐復觀認為是真跡鐵證的翟氏印。余輝認為子明卷是王翬依循唐宇昭的油素本畫的摹本,畫完送給唐宇昭,唐把卷尾裁了、自己加上黃公望題款變成偽作,因此卷上有唐宇昭的真印。
之所以在作偽時加上翟氏收藏印,是因為到康熙年間開始褒獎前朝死節的大臣,並且民間開始有收藏抗清志士墨跡遺物的流行。唐宇昭為了讓偽作好出手,加上翟氏印也是說得過去的。
啊~真想知道徐復觀如果還活著對這篇會有什麼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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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介紹就這樣沒頭沒尾的結束了!如果未來故宮還會把這兩卷拿出來展的話也真想親眼看一看哇,雖然大概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啦,但現在光看故宮提供的圖檔實在很不過癮(原本以為會有高解析度的圖檔說……),也沒辦法看清楚那些傅申描出來說是被燒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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