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


苦行第八(夜間巡守)

好讀

你我相生相愛,何慮惡言惡語?
牛車
牛車醒來時,小豆不見了。

他穿上自己所有的衣服,裹著小豆給他的毯子推開破爛的木門。他們平常遊玩打漁的河邊看不見小豆,採果子的地方也沒有。他拖著被子,走到柯因的街巷尋找小豆。

頭暈得難以辨別方向,在市集和工匠巷子來回了幾圈也不自知。隔門聽小豆家裡的動靜,安靜非常,小豆的父母出去工作了,那小豆會不會在工坊裡?

他打了個噴嚏,乾脆把毯子從頭蒙到腳。只是他又長高了,蒙了頭便遮不了腿。他悄悄地站在工坊門外,工人正在磨茜草,牆上掛著一片又一片的羊毛。他竄到工坊後,只有一個老婦在紡紗。
牛車
他又打了個噴嚏,這老婦耳朵靈得很,馬上轉頭看窗格子。嚇得牛車立即蹲下,那老婦見無人,倒沒再深究。巷裡秋風勁,牛車揉了揉發紅的鼻頭,吹得他腦子甚麼都沒有了,只好拖羊毛毯回去破木屋。

那畢竟不是他居住的地方,只是柯因林中一所廢棄木屋。然而當小豆躺在他身邊時,房頂漏水的小孔像星星,粗布床墊像羽毛,一切都像個家。他的世間沒有柯因以外的地方,他無法想像克勒門斯的高牆,也不知道安格索海風的鹽味,也許世間就是如此細小。

從柯因消失的小豆,從這世間消失。
牛車
夏季始於諾鄔利,初秋的牛車再次到來此地。

牛車在廣場上擦著冷汗,攤販林立,人群中有修士,但不是靜默會的白袍。水池旁有個賣皮革的栗髮男子,但不是小豆。歡聲笑語中沒有沉默,也沒有向他歡笑的小豆。

百姓都聚集在水池前看藝人表演,紅衣的豬鼻小丑披著一頭灰白的捲髮,搖鈴鼓高歌:「你我相生相愛,何慮惡言惡語?日昇亦會日落,長夜不再寂寞!」

牛車不通音律,只知道觀眾裡沒有小豆,怎料那小丑搖著鈴鼓踩著舞步而來,搭著他的肩歡唱:
牛車


千千百百個吻,

又千千,百個吻,

再千千百百個吻,

你我有了千百個吻,

水乳相融,數之不盡,

老頑固眼花繚亂,

只知你我有了千千萬萬個吻!

牛車
牛車甩開小丑,抱頭便跑,那小丑還在後面尖聲大笑:「真是個害羞的好兄弟!」觀眾哈哈大笑,拍手叫好。牛車的舊衣拼補過許多次,配上一張苦臉,跟笑臉小丑異常合襯,背上的大鏟也顯得滑稽。然而牛車無暇深究這種瑣事。

他稍微退燒時,小豆已經消失了兩天。
牛車
幫老白掘墓的少年提著一籃無花果而來,說小豆被關了禁閉,半天過後又被送去了諾鄔利,全因幫助了他。靜默會在諾鄔利沒有修道院,大概是去其他修會的修道院拜訪學習,也不知道會留多久。

少年還在炫耀自己當上了新任敲鐘人,牛車便沉思挖出自己土裡的積蓄,租一匹快馬,趕到諾鄔利。一路上冷汗滲背,敷了膏藥的右手握不住韁繩,在馬背上搖搖欲墮。看見諾鄔利的城牆時,更覺得天旋地轉,差點要從馬背摔下來。

到了諾鄔利,他又不敢出口打探小豆的去向。畢竟小豆已因他遭了罰,要是那些老修士知道他在找小豆,一定會為難小豆。他只能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小豆的蹤影。一直找到日落過後,諾鄔利城內熱鬧依然,剛才那小丑必然未卸去裝扮,留在某個酒館表演。至於修士,生活規律,小豆大概早就回去了修道院,或者壓根沒有出來。
牛車
長夜將至,牛車卻停不了尋人的腳步。他想這是探路的絕佳時機,趁著修士都睡了,出來摸清諾鄔利城外各個修道院的位置。諾鄔利的工人在路邊大喊:「今夜有誰想賺錢?守夜人!守夜人!」

牛車在城裡吹了一整天的秋風,眼皮沉重,兩眼微紅。他強行挺直了腰杆,跟工人道:「給我一個燈。」

工人上下打量著他,見他臉青唇白眼睛紅,病怏怏而神情陰森,還背著一把大鏟,不禁質疑道:「你?你要當守夜人?」
牛車
牛車點頭。

「你從哪裡來的?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可疑的人?這年頭跟壞蛋合謀的人可多了。」工人斜眼道,「你看上去就不像甚麼好貨色,中毒般的臉是怎樣一回事?」

「我是柯因的雜工,跟著靜默會的修士來諾鄔利。」牛車只覺手套裡的掌心冒汗,好像他正在握著敲鐘的繩,雷電隨時擊落,「他們回去修道院,我只是找點外快。」

那工人再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皺著眉頭嘖嘖了幾聲,然後塞他一個格外殘破的提燈,道:「最近有狼,也有盜賊出沒,所以城邊也要巡視,發現甚麼就通知城裡的人吧。」

牛車鬆一口氣,任由冷汗流過背脊。

神又被他蒙騙了。
牛車
遭雷劈後,老修士說他是不知悔改的壞人,柯因的百姓更悄悄地說他面目可憎,如今被神揪出來懲罰了,正好證明了這天生陰森的臉必然誤入歧途。以前不少老人說他早晚會做出忤逆邪惡的壞事,只是苦無證據,只好像防豺狼毒蛇地防著他。夜裡走在路上,被當成賊人,當上掘墓工後倒不至於,但有人說他身上帶著腐爛的惡臭,就像聖壇上的老鼠一樣突兀。

如今有了守夜人的提燈,也不怕走夜路遭人盤問。

出了城門,提燈雖暗,卻有月色相助。他拿著一塊破布,全心刻劃週遭的地形,不知狼嚎。小豆正在哪一個修道院?仍然為書本泥金嗎?還是要聽那些老修士訓話?
牛車
布片上畫滿密密麻麻的記號,諾鄔利確實不只有一所修道院,在通往貝森和克勒門斯的路,星羅棋佈地鎮懾著每個角落的不信者和異教徒。他識字有限,倒是描畫了許多特徵,也未曾搞混方向,好像只差一點點就能找出小豆在何處。西風吹過樹頂,露出某座修道院的塔,又正是這時候,綿綿不絕的鐘聲響徹夜空。

噹──噹──

他撐著老樹,布片上的所有修道院彷彿同時響鐘。無數個敲鐘人登上高塔,俯視著他,然後手執長繩,召來雷電。萬物曝露在那無上的鐘眼之中,四方八面地包圍他。
牛車
他忍著對天慘叫的衝動,任由電流穿過右臂,從指尖直湧他的全身每一個角落。電流的痛苦提醒他數天前的神罰,警告他狂妄的步伐。燒傷的每一處都重新燃燒起來,他依稀記起爬上鐘塔的小豆,石洞的小豆,禁閉的小豆。

也許小豆騙了他,小豆的沉默全非自願。也許少年騙了他,小豆真的在諾鄔利嗎?

神在天空咆哮,是神從兩年前便將小豆偷走,將小豆帶到比安格索更遙遠的地方!如今神再帶走了小豆,但他徹底記住了這從頭到腳的狂怒之痛。右臂如鉛重,但他用盡氣力緊握著提燈,哪怕是雷電再臨,他也要找到小豆!
牛車
不能被鐘塔的修士發現他,也不能被任何守夜人、甚或是樹林中的狼知道他的想法,他一定要找到小豆。他強忍右臂的痛滾進樹叢裡,咬牙靜待鐘聲結束。一切回歸平靜後,他仍然不敢爬出樹叢,不遠處有一撮火光,不知道是守夜人還是盜賊,或許修士早就發現他的行蹤,佈下天羅地網將他捉拿。

右臂的痛楚減退,他才敢爬起來,也看清楚火光中的人。

本來茫然的綠瞳猛然縮頁,他提起背上的大鏟,直撲向火團!
牛車
「放開他!」

小豆竟然就在他眼前,可是小豆為甚麼會被一堆盜賊包圍?牛車只有手中的提燈和大鏟,就如對付巨狼那般,無謀地揮舞。「牛車!」小豆正被一名大漢鉗制,對他喊道:「快跑!」

他找到小豆了!他找到小豆了!心快要從胸膛跳出來,全身的血液在沸騰,他撞開了幾名盜賊,快要來到小豆身邊,此時一抹雷矢穿過了他的小腿。他不怕,小小的雷電不比神罰,然而他右臂一鬆,大鏟便被人奪去,油燈也隨即被雷矢撲滅。

他用大鏟埋過許多死人,卻不知道,那鐵鏟拍在活人的頭骨上是那麼痛。他趴在地上,眼見小豆也被跌了一腳,跪在地上。賊人一下子抽出他腿上的箭,他耳鳴如雷,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看不清眼前有幾個盜賊,他只看見小豆撕下了白袍的一角,包著他沒有知覺的腿。
牛車
血太多了,他有那麼多血嗎?「小豆……」他想拉住小豆的手,小豆卻早一步按住了他。然後他看見小豆跪地向盜賊求饒。他似乎聽見了,小豆哭著說:「你殺了我也好,請讓他安全……」

那些盜賊卻嘲笑他們,笑他的無能,笑小豆的卑微哀求。小豆是因為他的無能才被這些惡人嘲笑。他聽到那些盜賊說了幾個詞,你們、雞姦、噁心……

小豆聞言,發狂似的哀求盜賊:「無禮衝撞了你們,但一切都與他無關,如果他傷到你的弟兄,讓我來償還也可以,但求你不要把這種罪名加在他身上……他是無辜的子民……」
牛車
牛車知道自己並不無辜。他是神罰的天生惡人,是他想褻瀆神聖。可是天地不能知道,連小豆也不能知道。如果他有鏟子在手,他要把這些盜賊都埋了,臉朝土下,永不復生。然而鏟子……他失去了鏟子,他只能握著空氣,目眥盡裂,窮盡力氣喊道:「你們……住口……我殺了你們……」

小豆從未知曉他真正的想法,小豆不能背負這種罪名。

盜賊哈哈大笑。他的右手被踩了一腳,鞋跟輾過手掌的傷痕,火傷的狂怒之痛再次傳遍全身,他卻連指頭也無法反抗。

此時,搶走他鏟子的賊人,將大鏟折成兩半。
牛車
牛車全身滾燙的血液凝滯了。

那把埋葬了無數壽命的鏟子,是他第一把屬於自己的鏟子,也是他唯一的鏟子。不但是他的唯生工具,也彷彿成了他的一部分,哪怕他有多想放棄掘墓工的生活,還是放不下這把大鏟。

如今那一部分的他死了。

然後,木桿的尖端刺進了他的右掌。疼痛使他如野獸地咆哮、呼叫,只是他每掙扎一下,疼痛便會加劇,痛楚蔓延到全身每一角。他咬牙不讓自己再胡亂顫動,也幾乎咬碎一排銀牙。盜賊終於放開了小豆,惡人首領就像雷擊他的神一樣,高高在上而可憎,踐踏完他們便離去。看似赦免了他的死亡,其實是期待著他自我埋葬。

「神啊……」小豆的眼淚就像牛車手掌和小腿的血,毫無盡頭地流下。

「小豆……」他用乾淨的手握著小豆為他包紮的手,小豆的手不該做這種事,「我沒有事,不要弄髒你的衣服。」
牛車
小豆搖頭,並沒有理會他的話。牛車再次頭暈欲昏,全身發冷,比這數天任何一刻都更要寒冷。他身下的黑土好像有無數雙手,隨時把他扯下去幽冥之地,而修道院的眼睛為此歡呼祈禱。他深吸了一口氣,血似乎流得更快了,心卻變得安靜。他用左手握住釘著自己的木桿,把木桿拔出來。

他的妄動嚇壞了還想著包紮的小豆。幸好木桿沒有深陷在土裡,一下便拔出來了。身為掘墓人他也知道,這土算軟,沒有多埋入幾層也定不住。只是木桿仍穿著他的手掌,而且好像一動,便要迸出更多鮮血,他為數不多的鮮血。

「小豆,你把我的手定好,然後試著折斷木桿。」他只覺得眼前的景色越來越模糊,「我不要去修道院,他們要我告解才給我治療,我做不到,去爪痕旅店找醫生……」
牛車
小豆喚不醒他,修道院就在附近,有擅長醫術的修士可以治好牛車。然而牛車卻說了,他不想告解。

雷擊的那天,牛車說了不敬的話。那些修士把燒焦的他扛到床上,明明已經備好了淨水和膏藥,修士卻握著牛車的手,不停地勸他告解。安東尼修士阻止他干擾和好聖事,訓斥他的魯莽,他沒有辨解。

但從那天開始,他也好像變得無法告解。
牛車
神可能無法原諒牛車。

那他可能原諒神嗎?
牛車
他勉強扛著牛車回到諾鄔利,已驚動了守衛。大家都說這城外的盜賊窮兇極惡,他們能逃出生天已是萬幸。他們也許幸運,他卻無法感謝神。他用力拍向爪痕旅店的門,哭喊道:「請你們救救他!」

旅店夫婦大吃一驚:「你怎麼來這裡,喬伊醫生在對面啊!」

然而一個紅衣的身影從旅館樓梯下來,青年臉上殘留著一半鉛粉,未洗淨的頭髮仍然花白。他看見這修士和血淋淋的人,嘆道:「果然是裝的,還以為真的不認識我呢。」
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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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
牛車版的 夜間巡守交流,再次感謝林中傑克的贊助!
牛車
詩歌抄襲自Catullus 5,曲解並轉寫,粗暴見諒

這篇寫得不太順,但還好寫完了(#)順便推動一下新NPC出場(不是修羅場)

然後我去沉思一下皮革和麵包了!
【HC】刑男大主廚
呀用百姓視角看攔路賊真的好壞喔救命,隨口的調笑跟暴力相向背後都有受害者這麼多的苦跟痛,真的是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牛車你找到小豆了…你們可以開始談戀愛了……看著小豆的動搖跟牛車的屹立不搖真是哎呀耶 (從今天改名叫罪魁禍首中之)(
牛車
【HC】刑男大主廚 : 秋天來了他們可以秋之回憶(???)林中傑克是標準反派,出場彷彿都會一字排開(科馬克最後出現),現在還有超殺氣專屬出場音樂 換了新鏟鏟的百姓等著再次接受挑戰!(大膽)
SA|尼古拉
讀到一半想說這該不會是跟土匪叔叔的合作!雖然還沒讀那篇交流,但中段小豆求情的部分,我真的看到哭,牛車那麼用力地想抓住的東西,使勁全力卻總是從手裡溜走,他和小豆如此相依,但卻又是那麼遙遠,本想說噗首的一句已完全打動我的心,沒想到後段被襲擊卻更是動人,牛車失了鏟子,他的人生也被折斷,真的讀到淚流不止,怎麼會這樣呢,小豆救救他 (???
這篇也稍稍見到了NPC師兄,雖說想趕快繼續看,但每次讀我真的心都好痛 稍晚繼續拜讀您與土匪叔叔中的神仙合作
牛車
SA|尼古拉 : 叔叔們爆棒的……可愛又迷人的反派味道,逼出小年輕的求生意志和愛意,讓他們早日心意相通 小豆其實真的很弱小呢,還是個寶寶(?),小朋友遇到這場面真的只會求饒了,不要擔心牛車失去了鏟鏟,他很快就會有新鏟鏟,到時候就是全新的挖墳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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