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兼職外快 】 ｜　 水的祝禱


我希望上帝應允你的請求，給予足夠的時間支持你抵達不必遠望的景色。

在父親忙於為貴族珍品鑲入遠東的琉璃珠時，家裡最先降生的長子克里斯蒂安(Kristian)聽從教會傳教，作為僱傭兵為瓦艾克特王國效勞。至於留在家門內的事，理所當然交由妻子及三個女兒主理。

倘若母親也無暇分神，作為長女的安涅莫妮(Anemone)就得領著底下的兩個妹妹——卡哈特與凱亞(Kaia)——踩上已經長不出任何新苗的小徑，抱著全家人的床單走向溪水。

女孩們彎下身，模仿洗衣工與婦人們的熟練姿態，聊著她們的哥哥。

「克里斯比我們更適合做這工作。」水波自張開的掌心流瀉。

「克里斯明明以前說想當個修士，為什麼跑去當戰士了？」魚群游到了石頭陰影處，鱗片閃爍。

「或許是因為克里斯——太喜歡這個家，所以沒辦法下定決心離開我們吧。」踏涉溪畔的步伐落入石縫，激起澄澈水花。「跟神一樣顧念著弱小之人。」

溪流上游的水掀捲一道又一道波紋。

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石榴石灑進木盆，皂草與灰燼穿梭其中，來回拆解尚未收尾的紅線，將日光織進帶著些微暖熱的軟布裡，最後由三姐妹合力鋪蓋在淡藍色的畫作上。

卡哈特放下雙手抬頭看向太陽，發現原本空無一物的藍天多了幾抹淺淺的痕跡，同過往接手清潔的布料總有那麼幾塊斑點，好似金屬表面的燒痕。

假如克里斯還能看到她的清洗成果，或許會板著臉再去裝乾淨的水，認命地搓洗髒污直至潔淨，並扣緊十指向看不見的神祈求寬恕她渺小無比的罪。

儘管責任與分工打從出生便被作了決定，他卻比任何一個妹妹有耐心料理瑣事，遵守著領主與聖經構成的規矩。門外的男孩子們正以木頭武器互相較勁，桌前的克里斯則專心拿著十字架，指腹擦過冰涼的紋路。

她曾以為哥哥會步向神的那一側，是以假裝從未察覺對方的傷痕與繭隨著歲月倍增。那雙無數次在她眼前合十祈禱的手，曾幾何時已是難得的平和景象。

隨著季節更迭，白日慢慢延長。水手轉動船舵駛往港邊，起身的婦人們感嘆水果逐漸保存不易，殘留在鼻間的酸臭與腥味揮散不去。

那是夏季的開始，亦是腐敗的開端。
她想起最後一次克里斯幫忙的情景。

晨曦的溪水最是清涼，而久未見面的兄長手掌卻是如此滾燙。本應純白無暇的被單沾染黯淡的紅。克里斯久違地吟誦聖詩，求主寬赦他無可否認的罪，垂聽他置人於死的罪。

數年前他為憤怒驅使，以匕首殺害襲擊婦孺的瘋人。

瘋子無法收取任何信任，男子理當無罪。可待怒潮退去，良心多番為此飽受折磨，為了平復苦楚，他投身僱傭兵成為主的利刃、瓦艾克特王國的獵犬。

克里斯低頭搓起泡沫，任汙水往下流。

「我已對死人麻木，卻一日不能忘卻自己的罪行。」
「那你該當個修士，等待某一天神洗去你的罪惡。」

卡哈特從未聽聞這些話。她看過無數次手足虔誠開口對主訴說的模樣，他俯首誦唸經文，未曾對妹妹們啟唇言說苦楚。

她伸手撫平皺褶，微風穿過枝葉縫隙吹在兩人身上。褐髮少女轉頭望向克里斯的臉，不見預想中的陰鬱。

「過去我肯定會這樣做，但如今我⋯⋯沒辦法僅僅以錯誤概括自己的選擇。」他說，「我不需要主的原諒，只願祂保守日後每一次我作的決定。」

「是嗎。」她垂眸半晌，輕輕開口：「⋯⋯那我希望上帝應允你的請求，給予足夠的時間支持你抵達不必遠望的景色。」

淡淡的光線自枝椏傾瀉，照耀在兄長身上的光與影勾勒出他的面貌。她與天主向來無話可說，只是安靜地抓實比男子纖細的指掌，然後鬆開。

若是為了一心向前的克里斯，稍微接近祂也不要緊。

卡哈特再次仰望晴朗的天空，薄雲又散去了。
當時期盼的願望依然留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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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安(Kristian)：

奧森家四個孩子中已不在人世的長子，對整齊潔淨有一定主張。在家人間的暱稱是克里斯。

身為接受基督信仰的人，也做了理論上不會受他人質疑的決定（為了保護他人而殺人），卻苦於罪惡感成為僱傭兵。將自己的生命放在名為信仰的天秤，由上天決定其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