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墳第一
兼職外快-被單清潔

一個坑洞，挖好了，填上了便是。

〈掘墳第一〉

一人挖坑，二人提燈。

當朽木的角落嶄露在黑土時，提燈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棺木都腐爛了大半，牛車也不在意細工了，乾脆拿出刀子，劈走已經壞死的雕花木頭。撥開舊木和黑泥後，白骨終於露出了一隻手臂，在遍地黑暗中彷彿仍有著生命。

勿忘我，思念我。

胸骨上的黃金吊墜呼喚著旁觀的二人。牛車的斗蓬中多了層薄汗，但這還不是差事的終點，他仰望著坑外的兩名客人，問：「你們要親自拿出來嗎？」

「你來吧，兒孫不好打擾祖母長眠。」其中一人說道，但隨後，二人同時伸出了手。

牛車把黃金吊墜握在手，兩名主顧互看一眼，各自乾咳了一聲，本是兄弟，自然心有靈犀。他們不知道祖母更掛念誰，但都覺得自己比對方更掛念祖母。黑夜裡的土坑旁，吵得像日間的烏鴉，臉色一紅一青。

最後，他們把決定權交給神神。兄弟抽出佩劍，讓牛車拿著黃金吊墜做見證人。牛車戴著斗篷坐在樹下。他平日臉色就不好，神情陰冷疏離，這樣坐著更是如同幽暗中的審判席，然而他不過是收了少許零錢的掘墳工，只想快點結束這件報酬一般的差事。

今夜的星月稀微，郊野本就漆黑，望天也分不清南北。牛車想自己是陰影中的烏鴉，展翅便能融入黑幕之中。叼著黃金的吊墜，他便是夜空裡的王，黑泥上的名譽決鬥在他看來無比渺小，毫無意義。

他方向感很好，在黑夜中，比任何人都要好。他知道柯因的方向，黃金的吊墜在修道院的窗邊落下，像天上掉下了一顆星芒。

牛車不曉得自己已打起了鼻鼾，直到其中一個主顧來到了他的面前，染血的劍指向地面，那腥紅的氣息才讓他清醒。「希望神能原諒我們兄弟相爭，一切都是為了祖母。」剩下來的主顧氣喘如牛，感嘆道，「無論如何，老弟也是思念祖母的，希望你能讓他回到祖母的懷抱。」

亡骸，在坑邊倒地流血。牛車百般不願意：「你們付錢是讓我開棺和修整。」

「那確實是苦差事。」主顧慨嘆道，「這樣吧，老弟的遺願就是請你把他送到祖母身邊，他會支付妥當的，願他安息，也祝你平安。」

牛車努力地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麼拘謹，他垂頭小聲道：「這好像不太好。」

「嗯？你說甚麼？」

牛車乾咳一聲，再次道：「這好像真的有點不好。」

主顧是個耐心的人，深明白講完情就得說理，提燈從下映著他的臉，多了幾分神秘，牛車聽他道：「你知道我們祖母是怎樣去世的嗎？」

牛車搖頭。他的鏟子就插在身後的土堆，大概一轉身就能抽出來。他後退了一步，提防主顧翻臉拔劍。

主顧倒是沒注意到他的心思，又道：「那牛車，你知道你上一個埋葬的客人是怎樣去世的嗎？」

牛車一愣，再次搖頭。

「道理我們都懂，你這門手藝，原因是不重要的。」主顧步近，拍拍他的肩膀，「一個坑洞，挖好了，填上了便是。你辦過那麼多客人的事，沒必要深究每個人的原因。就正如我的老弟，你大可無視他去世的原因，他不過是你云云之中的一個客人啊。」

跟牛車不同，主顧不但有佩劍，還有良馬，因此離開墓地是彈指間的事。牛車從土堆拔出鏟子，常人無法從夜色觀察時間，但是他知道日出還很遠，若果動作夠快，他就能逃過諾鄔利的死神。

然後，〈兼職外快-被單清潔〉

日出後，他回到諾鄔利。本來跟小貨車隊約好大清早就出發，但深夜工作耽誤了時機，也只再再找明天的便車了。

牛車倒不是會做白工的人。陪著白骨的東西他沒有拿走，但另一位客人的酬勞他並沒有謙讓。確實是有些零錢，但不多，身上的東西也不太值錢，不值得冒險去變賣。最後牛車把客人沒有染血的褲子帽子脫下來，才讓他與祖母團圓。

完好的羊毛褲子，沒有半個破洞也沒有補丁，雖然有點窄，但就這樣放到土下你其腐朽簡直暴珍天物。羊毛帽看上去有年紀了，以夏季來說略厚，但好在也沒有破洞，回到柯因後說不定能天天戴著。

忙了一夜他蓬頭垢面，身上的工作衣看上去也像是墓裡挖出來的。他拿著客人給的零錢，在農家買了一小壺皂液。雖說耽誤了回去的時間，但卻是難得的好天氣，極之適合跳到河裡將自己裡裡外外洗乾淨。

路過爪痕旅店時，老闆夫婦正好抬著小山高的髒被單出來，看見他拿著小壺和髒斗篷，便喊道：「你去河邊洗衣服的話，要不要順便賺點錢呢？」

兼職是答應下來了，但他到了河邊也不忘先照料自己。

他用了很多皂液，全身上下都要擦得乾乾淨淨。他的斗篷是拼補過的，沾了污泥顯得更髒，如果站在一身素色長袍旁邊，恐怕是天堂地獄的差別。

小豆的修士罩袍總是洗得很乾淨，雖是陳舊的米黃色，卻在他眼中閃耀發亮。小豆說，那是安東尼修士的舊衣服，因此略為寬大。他說這句話時不覺得地拉住了過長的衣擺，少年身軀被過多的布料包覆著，在草地上難以邁開腳步。

長袍邊寫上了經文，也許是提醒穿著的人要更加虔誠。手裡拿著唸珠，但嘴裡並非經文，是對他說：「牛車，你回來了。」

他的小豌豆，小豆兒，小豆，回來了。在那個春雨過後的晴天，在潮濕的草木與綻放的花香中，隨著他人的腳步回來了。然後在深春苦雨的那天，在黃白色的修道院籠罩之中剃髮成為修士。他並沒有資格旁觀神聖的儀式，只能在大雨中看著修道院，虔誠的鐘聲好似哀歌。

小豆回來了，又好像沒有回來。

但是牛車還是常常留在柯因，找他的小豆。然而他不能玷污了那份虔誠和神聖，所以他得提前跳到河裡，洗去身上的污泥，換上沒有補丁和污漬的衣服，把亂髮梳好。

他用被單刷著身體，快刷掉了一層皮。到洗被單的時候，才驚覺只剩兩三滴皂液了。他在水中握著被單，想了想，河流是神所賜的水，只有不虔誠的人才會越洗越髒，像他就把自己洗得很乾淨。

把被單用河水沖刷好幾遍後，他挑了午間陽光最好的乾草地，把尚留著陳年污垢的乾淨被單鋪好。濕衣服則掛在樹枝上，自己光著大半個身子在樹蔭下發呆。

深夜賺的錢沒有多花，這幾天路上去熟悉的墓地借宿，買點蔬果過去，多少能節省點旅費。多了新褲子和帽子總是很高興，只可惜不能拿走劍。雖說掘墓人不配拿劍，但劍可以帶來名譽，可以守護自己想要的事物，哪怕是死。

那倒地的客人，變成亡骸的一刻想必是義無反顧。

「安東尼修士，我要跟你決鬥。」他抽出銀劍，站在修道院前，「是你搶走了我的小豆。」

「牛車兄弟，慎言。」安東尼修士嘆息，「馬利安兄弟是得到神的旨意。」

神確實難以挑戰，但牛車長劍已出，並不打算收回來。他劍指安東尼修士，眼神堅定：「不是，是你迷惑了小豆。」

安東尼修士跟他一樣高大，卻沒有日夜挖土鍛鍊出來的力氣。不過是一雙拿羽毛筆的手，又怎能敵過他的劍。中年修士連劍也握不好，被他擊倒在地時，劍也脫手了。

「神聖在上，牛車兄弟，請饒我一命！」安東尼修士抱頭痛哭。

牛車收回劍，安東尼修士以為劫後餘生，抱著牛車的靴子感激涕零。牛車卻拿起身後的鏟子，道：「神聖在上，你自己回到神的身邊。」

他們旁邊多了一個大坑。牛車早就挖好了這個坑，恐怕比修道院的酒窖還要深。安東尼修士痴痴傻傻不敢動作，牛車鏟子一揮，一陣狂風將中年修士捲到坑洞裡。安東尼修士摔得粉身碎骨，牛車俯視著深淵，那凝視小豆的眼珠不見了，只剩下兩個虛無的眼眶。再如何吹噓學問和虔誠，還不過是一具他手下的白骨。他是深淵的主人，在神看不見的陰影，他是主宰白骨無命之命的主人。凡人不能看見千層黑土中的迷茫之城，那不是污泥，是神聖不能照耀的黑石堡壘，堡壘之間不是碎石，是深淵的幽暗星海。天庭審判，天降神雷，都不能將之擊碎。他在深淵中勝過了神。

「牛車，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小豆！」牛車從草地上醒來，卻直直打了幾個噴嚏，太陽已經下山了，草地上的被單也乾了。他連忙跑去爪痕旅店交差，意外得了一碗肉丸，省了晚餐的支出。然而他始終不願在爪痕旅店過一宿，為了省這些錢，他借住了城外農戶的倉庫。

（本部分：1773字）

然後，柯因…

數日後，他回到了柯因。

夏日太陽猛烈，羊毛帽戴得頭皮滲汗。他扶正了帽子，用碎布抹去臉上的汗，明明心急如焚，他卻刻意在烈日下放慢腳步。他在鄔諾利看見貴族都是這樣走路的，他要用足夠的尊貴去配上小豆的虔誠。他心情不錯，畢竟換上了新淨的羊毛褲，覺得自己也算是儀表堂堂了，唯一可惜的是上衣背後有一個小小的補丁。

安東尼修士在修道院門前跟佃農聊天。鄰人總說這中年修士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牛車只覺得他說話時聲音很小，彷彿嗓門大一點就嫌丟人，但眾人總會肅靜起來，傾聽安東尼修士的說話。然而牛車試過在商店裡這樣說話，放慢語速，放輕聲音，店家卻大聲喝道：「你講甚麼？我沒聽見。」

「牛車兄弟。」安東尼修士對他欣然微笑。牛車又再擺了擺自己的羊毛帽，強忍著腿上的汗，站得筆直地道：「我來找小豆，我可以進去見他嗎？」

「隨時歡迎你來到靜默會。」安東尼修士把手掌放在胸口，正好按著那奇怪的祈禱面具。他不知道這修會為甚麼要戴那種沉重又鬱悶的面具，還要小豆一起戴著。安東尼修士又道：「不過馬利安兄弟昨夜有了新的感悟，他正在禁食和靜默之中。」

牛車皺眉道：「那我去看看他好了。」

「牛車兄弟。」安東尼修士攔著他，「馬利安兄弟現在不能被任何人打擾，他需要絕對的寧靜，直到絕對的平和。」

牛車本想說點甚麼，但是他唯一的選擇是握拳離去。畢竟擋路的不只有安東尼修士，還有靜默會，甚至是神。是小豆讓他們站在牛車面前，一層又一層地攔著他。兒時的小豆愛笑，但自從二人在柯因重遇後，牛車發現小豆笑容少了，可能有一天，小豆也不過是馬利安兄弟。

「牛車兄弟，神祝福你。」安東尼修士不顧他近乎拂袖而去的冷漠，與他道別，「隨時歡迎你來傾聽神的聲音，要是你想追隨馬利安兄弟，就來踏上靜默儉樸之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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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不起牛車
本想寫憂傷的青春文學
結果如同牛車的名字一樣，變成搞笑文章了
（毫無悔意

我們從牛車的故事中可以學到的事：挖坑必須填，生活樂無邊

牛車自己最喜歡的一句話：「神聖在上，牛車兄弟，請饒我一命！」安東尼修士抱頭痛哭。
真的邊寫邊笑（＃）好了不廢話，非常感謝看完的大家，下次繼續跟著牛車去掘墳（？

初次回覆打擾了，真的太好看了我內心激動狂喊讓他見他我要你讓他見他
您的文字如此文雅精實，字字句句都是如此精確，充滿感情...好好看好好看 真是感謝您如此美麗且動人的創作，今天的我好滿足

SA｜尼古拉 : 嗚哇謝謝尼古拉中！沒想到笨笨的牛車能令你如此感動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自豪的牛車（？）其實本來打算開場第一話便讓他和小豆相見，但寫了一會就覺得，好像見不到更有趣（壞心） 再次謝謝你的誇獎！

恆 沒有見到小豆 難過....
沒想到牛車的工作這麼凶險....

好像還沒有打過招呼先大聲說牛車中好！

橫太喜歡您的故事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講救命呀……！三段故事一層接著一層感覺自己好像已經了解牛車這個人了，反覆看就反覆心疼他的單純跟單純當中那種好像野性一樣的兇猛（在夢中跟信仰爭奪小豆），明明是超疼痛的青春文學呀橫，字字簡潔但真切，牛車的喜歡好傻好可愛，認識的小豆有一天可能會變成另一個人的感覺好惆悵唷

伯奇・埃朗 : 偶爾遇到機掰客人要小心！但牛車也是機智的牛車，富貴險中求！（突然勵志）也要賺好多好多錢，跟小豆幸福

【HC】刑男大主廚 : 土匪中你好！牛車是個很簡單的少年人，願望也很簡單，但難以實現，跟一般少年一樣中二，但是貧窮有志難伸。不過你覺得青春疼痛真的太好了我還以為寫著寫著變太搞笑（無良中之一直嘲笑牛車）小豆很快會出來 到時就知道小豆變了沒有！

對不起我也要謝罪，明明是憂傷的故事但我也笑得好大聲，好愛牛車中筆下一本正經的搞笑，這邊也被安東尼修士抱頭求饒給笑死 原本還想說哇牛車原來這麼英明神武（然而依舊被第二句神聖在上戳到笑點），結果竟然是夢！
Sorry最近會進行一些擾民翻舊噗的動作⋯⋯盡量不想太擾民但太好笑了我好想留言

SA｜哭包 : 嗚哇我們一起來挖舊噗擾民（？？？）嘻嘻達西中有GET到太好了！！不過這不是夢！！牛車是亡靈城的黑暗之主！他就是這麼英明神武沒錯，安東尼修士發出了悲壯的祈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