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

那是剛升上高二的盛夏。

打自進高中開始，只要不是在上班的時間、就是在圖書館溫習的日子過慣了，知道一點我家裡狀況的班級老師也就順其自然地問了我要不就去圖書館打下手，他替我爭取自願志工獎學金，我沒多想便答應了，一來是因為待在這兒的時間長，若也能算上一筆收入不無小補、二來是真的喜歡這裡的環境，旭日的圖書館有一股陳舊但不參雜霉氣的古老書卷味，安安靜靜地、無論在西下的暖陽裡抑或點點陣雨的霧氣中，屹立著一佇寧和之地供人安生。

圖書館是獨棟，位居整座旭日高中的正中央，早在周身還不是學校時，它本就是街巷轉角處的藏書閣，比起高中本身、它的存在更為悠久，可以說是整個高中裡最為響亮的老招牌。

——也是我為數不多可以放鬆的地方，在爸爸倒下之後，幾乎所有壓力都朝那時還不太能好好處理事情的自己身上壓下來，唯二慶幸的，除了楊教授的幫助以外，就剩下這裡了。

我曾在無人的二樓左側靠窗的位置裡待上一下午理清思緒、曾穿梭在所有藏書之間歸檔並順道清理灰塵，曾為了那幾台報修過無數次的老電腦頭疼不已，也曾帶著新生介紹這棟歷史淵源的建築與其內涵，即使他們的重點似乎老不在我介紹的內容裡。

『我是卓昀熙。』
『有關旭日圖書館的事情，如果我在、都可以詢問我。』

帶了整整一屆的新生巡訪過圖書館，每一班的同學幾乎都大同小異，活潑的氣息沾染上相對寂靜的地方，因新鮮感強烈而東張西望的面孔，再躁動也被陳年的沉靜感給壓下，乖巧地在我身後跟著自一樓解說到三樓結束。

比較特殊的、僅有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男孩子，個兒很高，在班級裡即使在男同學堆裡也硬是出類拔萃了至少半個頭，我沒細看他的模樣，只記得他看著我的目光，直接而冷冽。
那雙眼睛清冷地不似其他同齡的孩子，與其他人說話時卻又掩飾得沒教人察覺，會笑、但笑意總感覺不達眼底。

本想著也就僅僅只是一面之緣，在那之後不會與他再有交集，像是例行公事、萍水相逢過後，便將那視線遺忘在庸庸忙碌的生活中。

⋯⋯但他似乎，就這麼不明不白地闖進來了。

『——不好意思打擾了、請問我可以借用一下那台電腦麼？』

『抱歉、學姐？查詢系統裡有這本書，但我沒看見相對應的位置上有，那麼我現在該⋯⋯？』

『啊、學姐，妳剛剛手裡拿的那本可不可以借我一會？』

『學姐，南側那邊的Q排、好像擺序被人打亂了，如果妳不介意，我替妳整理看看？』

『學姐，妳的筆落在電腦區了⋯⋯嗯？筆上寫了妳的名字。』
『⋯⋯嗯，我記得妳的名字。』
『不是卓昀熙麼？』

『學姐，妳今天好像來得比較晚些？』
『氣色很差，如果太累的話我幫妳歸位，妳先坐櫃檯休息。』

『我今天經過去學務處外面，看到妳的學排名了。』
『學姐挺厲害的啊⋯⋯我的排名？』 『秘密。』

自從幫他拉過那次窗簾，我的身後便總跟著那雙目光。
那抹陌生的冷淡取而代之成了探究，後來逐漸變得會相互關心，再後來、他在身側這件事習慣成了自然，那雙眼裡再無虛假，言語間的家常拉近了距離，不再生疏。

他很貼心，有時⋯⋯甚至是貼心得教人難以招架。
過於親近的距離，在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這是不是正常的交際範圍時，又被若無其事地拉開。
算不上是踰矩，也沒有過分地僭越，就只是剛剛好的，在模糊地帶裡求取出適合的分寸，然後潛移默化的出現在我的世界。

『——學姐。』

被他叫喚的次數越來越多，他嘴角的笑容越發柔和，制服上繡有名字的紅線在記憶裡紮了根，直至畢業那天，都仍記得他對我嘴角微勾的模樣。

第一次與最後一次的二樓左側靠窗的位置，我輕輕將手裡那張圖書館證件交到他的手上。
窗外的鳳凰花開得那樣溫柔。

『⋯⋯學姐。』
『這兩年，我很快樂。』

少年的唇際微涼。
印上額際那一瞬間，似乎時間與心跳全都靜止了。

『這樣，妳會不會就能一直記得我？』

那一天，我像是逃避什麼似的狂奔著，離開了一直以來都能使我沉著面對一切的圖書館。

不是被如此對待的焦慮、不是被輕薄過後的慍怒、不是因爲未知而感到後怕，而是發現自己居然無法面對。
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些，一直以來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那樣的衝動與心口狂跳的感覺都太陌生，突然得教人負荷不了。

他所給予的太多，記憶過於深刻，要強迫自己遺忘太難，只求別再想起。
這不是現階段能擁有的情感，依賴與思念，於我而言都離得太遠。

隨著時間流逝，那個名字逐漸消失在了腦海，成為青春裡一塊被抹消掉的痕跡、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直至旭日東升之時，命運擅自安排了逆回，多年以後的今天，再一次地望向那雙眼睛——

才發現這世界真有命裡無法逃離的劫數，無論好壞。

例如我的父親與家人、例如我的貴人與工作。
例如他的名字，與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