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梗Week１:入幫儀式
　　 他說：「親吻屍骸吧，啞兔。」

喬納斯諾溫親吻過那顆頭顱無數次。

與其說是吻，那大抵不能算是親吻，他讀過書籍裡、電影中、甚至是古代話本裡的吻，勢必差異巨大。他與鮮血流盡的路途是那樣觸手可得，喬納斯見過屍體，真正意義上的，與他不斷反覆輪迴掙扎的夢境不同，他打從十五歲起就戴上了雪白的棉質手套，為朵魯蒂尼妲收拾屍體，僵冷的、膽寒的，久而久之成了麻木的，他甚至不畏懼泛著血絲的死人眼球，緩慢而無謂彷彿是多年前給朵妲和米洛收拾玩具，塑膠的放到這一側、打碎的玻璃和器皿收進報紙裝入袋裡。

戴著手套沒用吧。朵魯蒂尼妲倚在牆邊，指間夾著煙，她熟練地點燃、熟練地對自家親弟開著無所謂的玩笑，她可沒有丹泉石一般的眼，她不樂意看。

於是氤氳白氣裊裊，她沒看清喬溫垂落的金髮，更沒聽清他的回覆——或許她壓根不在乎，問句不過是作為家人的招呼，是與否都毫無意義。

他有潔癖，顯而易見的事實。

雖然朵魯蒂尼妲不在乎小弟是否會在看不見落日的黑屋裡崩潰，不如說那樣更好，伊曼紐爾走進黑夜太久了，難免有些病，她承認她想看他流下眼淚，可她的弟弟仍然輕輕眨著那雙讓她厭煩的眸，那藍裡有她窺探不清的淺灰，半遮著情緒，喬納斯一言不發，只是順從地親吻了兔子的額頭。

朵魯蒂尼妲搖搖頭，告訴他你必須與它接吻，親吻它，唇瓣必須密合，你要像是親吻愛人一樣吻他、狂熱的、崇拜的、最好是瘋點，你不適合獨醒，喬溫。她的聲音空空蕩蕩，回繞在沒有盡頭的屋內，空氣的污質、悶地讓人抓狂。

她不曉得他在堅持什麼。

喬納斯諾溫並沒有堅持什麼。

他已經很久沒喊她朵妲了。喬納斯整個人躺在地板上，身上泛起點點細微搔癢的過敏，他已經習慣塵蟎了，他暝夢過烏諾的月光，看清冷無言的月同一條直直通往深淵的路，他打從一開始就沒妄想過選擇，伊曼紐爾是他吞吐過最為鹹辣的烙餅，燙得他口腔潰爛，胃部也被這顆鉛球拉得開始下墜，坍塌地徹底，他想他是他們之中最適合一躍之下的。

燦金的髮，在陽光下搖盪的尾，明亮到多麼容易被潑髒水而熄滅，朵妲的笑容燦爛，喬溫記得她那樣笑的時候米洛還在，璀璨的碧綠色雙眸熠熠生輝。朵妲拉起他的手，說明日的行程是夕暮裡的游雲；米洛將他攬在懷裡，說分明是要採摘晨曦裡的第一顆露珠。

這樣鮮明正反的兩人，天生就該對著幹。

喬溫記不清已經是第幾天被關在地下室了——騙人的，他可太清楚了，十七天四個小時二十九分鐘又三十五秒，分秒不差，秒針在他腦海裡擺動，滴答、滴答，晃得他能將所有的謬誤都融化成無可奈何的嘆息，如今他還能再把情況弄得更糟一點，他聽見推開門的輕響，每一步踩踏在大理石地上的跫音，噠噠，鞋尖與鞋跟，朵魯蒂尼妲才會那樣走路。

「你以為是米凱蘭傑洛嗎？」

他聽見帶著顫音的詢問，但他無法推測在夜裡的女性面部，他很久以前就患上心盲症，只能勉強從回憶裡找出幾片瓦礫安上，是朵妲，年輕氣盛卻帶著女孩嬌俏的怒容，眉毛是豎起的。

「不是的。」

喬納斯開口，他聞到一絲繡味、一點鹹味，她身上本該有更為嗆辣的硝煙味，他暗自將怒容劃上紅線，換了一張黏膩的哭臉，喬溫看不得那些，補充道：「我知道是你。」

他的嗓音乾澀，好似破碎，喬納斯諾溫開始讓步，喬納斯開始讓步，喬溫開始讓步。

「你想好了嗎，喬溫。」她的聲音有一絲疲態，分明是疑問，卻用下沉的語氣，他們清楚不過隔幾天就是入幫儀式，她不能繼續關他下去的，無論如何。

「啞兔。」他答非所問。

「好吧，」她妥協，語氣沒有太意外，本來她對親弟就沒有太多期待，「但我是懷錶，你是啞兔，你想要操控我嗎，喬溫？」

這話就有點兒耐人尋味了，她應是帶著笑的，喬溫卻感到搖搖欲墜，數十年纏繞攀爬上的根被隨處扔下的煙蒂點燃，熊熊焰火燃燒至喉間，他被淹沒，一時之間真化成了割開咽喉的兔。

將靈魂出賣給惡魔的流程只剩下最後一步。

伊曼紐爾的契約早已延續上百年，來自先輩貪婪的幽魂封印進礦石裡，名為丹青，名為荼蘼之淚。於是後世的魂魄將法杖也遺棄了，喬納斯諾溫簽字時寫得很緩，卻毫不猶豫，神色平靜地彷彿簽署的只是大學課堂的點名板。

喬納斯諾溫的名字很長，總共二十三個字母，他的字跡平穩端正，面前是一片荒蕪的白，密密麻麻的黑點類似他身上的痣，名字拖著他的後腳跟，痣壓住他的靈魂不至於飛散，現在黑紙白字，清清楚楚，耗盡他為數不多的道德良心。

朵魯蒂尼妲沒在他身側，組織的規定就算是中高階的幹部也沒能違反，更別提朵魯蒂尼妲只會似笑非笑拉斷他懸著的那條細線，在兔子耳朵呢喃著誰也別想逃跑。

赤色的血流淌到指與紙間。

喬溫先是凝視著兔子骷髏的空洞，他聽見自己的心臟猛然跳動，震耳欲聾地使他恐慌，他抬起那雙被稱為荼蘼之淚的霧藍色眼眸，首領含著笑的視線便隔著面具盈盈望了過來，看得他心驚、看得他感受靈魂直直墜毀——你在猶豫什麼呢，伊曼紐爾——他近乎聽見壓低的嗓。

首領開口，命令道：「親吻屍骸吧，啞兔。」


喬納斯諾溫閉上眼，吻過兔子的頭顱，唇瓣相貼、細膩而清冷的僵硬。他的一切開始塌毀，拉長成靜默的、失去部分的、旁觀的......

啞兔說：全然遵從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