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南方有什麼

今天河口吹來的空氣又是一陣濕，還有點黏，有吹過植物的氣息。濃郁的白霧停滯河面。已經穿了幾天短袖，冬日卻彷彿暗示自己還沒有乾脆的離去，早晨風景一片泫然欲泣。

前幾日難得臺北天氣正好，即使聞起來的濕度不同，還是透過浸透入毛孔般的春日，記憶起不遠不近的日子。二月結束那週，我跟琳說我要去看春光乍洩，他哦了一聲說「就很王家衛」。除了上班的話題，他會我分享喜歡的音樂和電影，特別是相處久了，摸透我的喜好之後，推薦我一些適合我的。

上個月公司因為作業程序遲發薪水，兒馬說走我們去搶銀行，信義區滿是銀行。我說「然後呢，去阿根廷亡命天涯嗎？」兒馬回問我為什麼是阿根廷？我說因為是臺灣的對蹠點。「就這樣？」在兒馬的質疑下我坦承的說：「好啦，因為及川變成阿根廷人。」

在這情況下多說什麼他都不會信我的，但老實說，高中時期阿根廷留給我滿深刻的印象。地理課看了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世大運阿根廷選手對臺灣的善意與熱情，還有食尚玩家的阿根廷企劃，浩角翔起去了趟烏斯懷亞，說要把悲傷的事情留在那裡。

浩子把手圈在嘴邊，朝著遼闊灰藍色的海說話，因為說得太誠摯，節目把那一段剪掉，浩子的背影從此在我心裡留下一個對地球背面的浪漫想像。

如琳說的，相較五年前，我們現在再來看這部電影似乎少了當初易感的靈魂，但也非無動於衷。

黎耀輝和何寶榮的感情線進行到一半，鏡頭突然轉到了黎耀輝在打工處認識的小張身上。這個安排對我來說有一點突兀，於是對這個角色「警戒」起來，一直很想理解他在這個故事的功能。

小張就是個離鄉背井的打工仔，用我們現在的用語類似於背包客。他說跟家裡處不來才走的，想通了就回去啦。黎與何何嘗不是，離開香港，在阿根廷他們依然處不來，分開處不來，在一起也處不來。不理解對方，渴望被理解，也不被理解。

電影看到這，觀影期間忙碌的我姑且先給小張一個簡單的定位。另一個視角觀看（或參與）黎何關係變化、改變電影節奏、為旅行的意義加入別種解讀的人、給予被留下的黎耀輝支持的人。然後他出場的時候我總會因為不協調感而莫名困惑。

電影最觸動我的地方，是小張拿著錄音機在烏斯懷亞的燈塔上，聽見黎耀輝的哭聲。小張說那一刻他想家了，鏡頭一轉黎耀輝已經離開阿根廷，抵達小張老家在遼寧街夜市開的小吃攤。

我喜歡這樣的空間配置，還有對去留的詮釋。他們可能還會有下一次離開，可是包括回到無人公寓的何寶榮，都找到落腳之處，即使他們三人之間可能從此不再交會。

我在前往這輩子不知道去不去得成的阿根廷之前來到坎培拉。那是7歲以後第一次出國。現在的我不過比當年虛長幾歲，但還是能斷言那半年會是這輩子最任性的決定，在所有傷人的話說出後做出的無聲控訴。

在那裡，同歲數離開原鄉的人理由都不一樣，但是用上逃離的人只有我。學妹帶我去溜冰、夜店，室友帶我去派對、市集。更多時候都是一個人，散步、買菜、煮飯，在陽光下像是要曬乾所有從家鄉帶來的水氣。

離開坎培拉前，在烏魯魯露宿紅土沙漠，在高樓聳立的雪梨迷途，行走在朗賽斯頓無人的夜路，在荷巴特威靈頓山上冷到失衡撞掉護欄上一條冰霜。

一次比一次遠。

我想把自己丟遠一點，再遠一點。直到只剩下自己，耳邊什麼聲音也沒有，在那裡沒有任何等待失去的事物。就不會試圖去改變任何事。

最後我回到坎培拉的公車上，聽著司機播的country music ，看他打節拍的樣子，與臺灣有關的記憶無預警傾入腦海，一發不可收拾。

某些時候這些所謂遠方和家鄉十分相似，坎培拉起風的氣味和鵝黃色日光，或是抵達塔斯馬尼亞吸入第一口空氣時，喚起梅雨季的印象。

最初只是想把自己丟往異鄉，期望徹底的陌生與荒蕪，能夠合理化或是抵銷持續喧囂膨脹的虛無和失根感，在這裡，能擁有名正言順的鄉愁。只是凡有人的地方，便是荒蕪。

我們天真的以為離開就能重新開始，但終究還是要回來。

例如，位處內陸城市卻沒有辦法抵抗尋找一片蔚藍的渴望。視線隨海面延展，追隨至盡頭時，一瞬間深信那裡連接的就是歸處。

在天地間孑然一身的小張與登上山頭的自己重疊，我幾乎忘了自己有那麼一段狼狽的時光，如火車上軌後遠遠拋至腦後蒼白的風景。

現在自己的模樣踏實得理所當然，可我突然想去探究那份失落的困頓和憤世的衝動，是怎樣蕩然無存的，於是在電影散場後，打開了那時的文字紀錄。

那時努力用文字重新建構秩序和意義，誠摯和易感在眼前展開，久別重逢的青春是如此怵目驚心，所幸不傷人亦不傷己，也沒有記憶中莽撞。

對於搭公車那天是這樣寫的：這座城市什麼都安然無恙。在坎培拉沒有不開心，在臺灣也沒有不開心，只是有些美好的事物跟你的悲傷一輩子都沒有關係。

每個人都居住在屬於自己的劫裡，一生無處可逃。

許多抵達過的寂寥風景頓時在腦中快速飛逝而過，那裡都只有我，還有我帶去期望能安放的，難以付諸言語的事物。

原來我曾經那麼難過，才那麼拚命、義無反顧的獨自走向荒蕪，去感受那些寂寞的時刻，就為了好好回來。

回來後，天生的過敏意外好了，也再經歷了許多事。只是沒有料到回到這座潮濕的島嶼那麼久，想起那塊泰半乾燥大陸的任何片刻，反而會湧上一股鬱結輕易梗住喉頭。

可能是有許多屬於再也不，以及悲傷，都獻給那片遙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