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官


  時已入夜,卻是街市一片歡鬧笑騰,鼓樂雜耍、走橋賞月,有攜家帶眷、有僮侍隨行,或是三五結伴,一片萬人空巷的佳節勝景。各式花燈張掛、廊架高搭,攤販吆喝、獅舞乾坤,小兒嘻嚷跳百索、婦女爭相摸門釘,更有年輕男女花前月下,羞探那是哪家好兒郎、又是哪戶俏姑娘。

  滿城璧月流光燈如晝,夜空火樹銀花映繁華。

  正月十五逢上元,當今皇室崇佛尊道,早在當年高祖開朝立國時便頒旨下令,正月十三起三日無宵禁,舉國通宵燃燈祭祀。後來到了如今,國家昌盛社會富庶,這上元燈節更多的也就是讓百姓慶闔歡了。

梅 官

  「少爺!您等等啊!」

  「拂硯你快點!再慢那老虎花燈就要被買走了!」裴安急得直跳腳。

  「但您也不能這樣亂跑,要是受傷了,回去老爺夫人會有多心疼。」拂硯氣喘吁吁,牽著這裴府捧在手心的小公子,不敢有一絲大意。
梅 官

  裴府乃江南頗負名望的書香世家,裴老爺子於朝中任要職,目前偕夫人及次子居於京中。長子裴觀三年前高中榜眼,現任祁州別駕,聖上已有旨,開春時將升祁州刺史,而這裴府大宅便正由他當家管理;長媳裴江氏乃京城貴女出身,娘家京中三代,深受朝廷器重。
  此樁婚事是皇上欽指的,故這裴家長孫自是打娘胎裡,就受到諸多期待。
梅 官

  只是裴江氏離臨盆尚有月餘時,外出至寒光寺祈福,路上遭失控馬車驚擾動了胎氣,雖在大夫拚力下母子均安,可由於不足月落地,孩子較尋常嬰孩羸弱多病。廣訪名醫、精心調養照護,長至四五歲時才終與一般孩童無異,卻仍是不可大意,方可無虞。
  因此雖說裴氏夫婦對這獨子並不過分溺愛,終歸也是小心翼翼藥石養大的,還是有著幾分金枝玉葉。
梅 官

  拂硯是前年才開始跟在裴安身邊的,今年亦是裴安第一次出門遊燈節,本來裴江氏不放心,想一同隨行,只是前日染了風寒,加上今日忙了一整天裴安的生辰宴,身子也有點吃不消。裴觀心疼她,便讓她不必擔心,男孩子總是要學著獨立,何況還有拂硯和護院陪著,她這才不再堅持。
梅 官

  「少爺您瞧,那有吞火還有舞獅,去看看?」

  「先買燈!」裴安沒理會,逕直看著不遠處的花燈攤子。

  拂硯沒轍,只能跟著。

  到了攤前,裴安雙眼放光,踮腳指著那心心念念的老虎,後又指著一旁的芙蓉燈:「這也一起,父親說過,母親便是喜歡這芙蓉。」

  「你也選個吧。」

  拂硯一驚,付錢動作止住,弄得那頭老闆也尷尬萬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梅 官

  裴安眨眨眼,手提著老虎花燈,一臉認真:「燈節哪有不提燈的,母親說此番出來,我不能只顧自己,你也得開心才行。」
  見拂硯還是怔愣,裴安點了點他臂膀,提醒他老闆那手還舉著,拂硯這才回過神,連忙將銅錢遞了過去。

  「少爺,小的──」

  「拂硯你好囉嗦,我的話都不聽了?」

  「小的不敢。」拂硯不敢再有猶疑,看了圈架上,擇了個小巧可愛的兔子燈。

  見此,裴安才面露笑容,滿意地蹦蹦跳跳往糖葫蘆的攤子過去。
  拂硯跟在後頭,看著手上花燈,眼眶卻是忍不住一紅。
梅 官

  自幼失怙,與病重母親相依為命,那日因無錢買藥而蜷縮街旁,深秋風涼,他穿著單薄瑟瑟發抖,想得家中狀況,一個七八歲小兒怎堪此負擔,又聽得牆內人家的歡笑聲,頓時一陣悲從中來,面埋雙膝失聲痛哭。
  便是那時,一輛馬車停在了他面前,一聲溫婉嗓音自半掀簾內傳出:「燕青,這孩子怎麼了?」

  一旁丫鬟應聲,在他面前蹲下:「夫人問話呢。」

  哭得過頭,他尚且抽噎不止,斷斷續續好不容易才把話說了全。
梅 官

  只見那喚作燕青的丫鬟走回車邊,裏頭沉默,後才一聲嘆息,低低啟口:「妳帶那孩子去鋪上抓藥,再給他些碎銀買些吃的。」

  「叫他過來一下吧。」

  燕青遂回頭,朝他招招手:「夫人叫你。」
  他戰戰競競,走到馬車邊上,那車子樣式精緻,車內又飄有淡淡清香,他是想靠近又不敢太過靠近。

  「你叫什麼名?」

  「我、我沒有名字,我爹姓陳,娘都喊我二、二狗子……」他囁囁嚅嚅。

  車內女人輕笑,但他聽出女人並無任何取笑之意,笑裏卻是有些哀戚。
梅 官

  「天色馬上要暗了,東西買好了就趕緊回家吧。」

  「燕青,餘下的等等妳同他說吧。」

  「是,夫人。」

  後來那叫燕青的丫鬟陪他去抓藥買吃食,又仔細把一小包碎銀用粗布包好放進他懷裏,叮囑他好好收著,別露出來讓人瞧見了。

  「夫人說,你若願意可來裴府,府裏尚有缺人,這樣你也能給你娘請大夫了。」
梅 官

  他揣著藥、饅頭和三兩樣瓜果,呆站在原地,看著那丫鬟走遠,直到目光模糊,雙頰濕潤。
  裴府他知道,那是一戶好大的宅子,圍牆邊種著一排的李樹,三四月時白花開遍,好不漂亮。待結的李子熟了,他們便搖下來分送給各戶人家。
  他忽然想起來了,他見過那少夫人。
  那日分送李子,他自那小廝手中接過一小籃時,那少夫人正巧歸來,在丫鬟攙扶下自馬車而下,眉眼溫柔,一如那拂面春風。
梅 官

  「拂硯!這兒呢!」裴安的叫喚令他猛地回神,趕忙應聲匆匆迎了上去。心裏啐了自己幾句,要再這般魂不守舍,害得裴安有個三長兩短,就是真的罪該萬死,辜負裴家對他的恩情了。
  陪著裴安各個攤販悠轉,買了好些小玩意兒,看了表演又吃了許多點心,差不多也是一個時辰過去。見他小臉已有幾分倦色,想著這本也是孩童平素就寢的時候。

  「少爺,時辰晚了,差不多該回府了。」

  裴安乖順點頭,揉著眼跟著人往回走去。
梅 官

  途經一處街巷,忽聽得一陣細微貓叫,裴安禁不起好奇而駐足,探頭看了半天,終於瞧見那小小的身影,一隻黑白花紋的小貓,正在巷中喵喵叫著。

  「拂硯,我想進去看會兒。」

  拂硯皺眉,此處已離熱鬧大街,人煙甚少,巷中又晦暗。

  「少爺,此地確實不該久留。」

  「就一會兒嘛!」
梅 官

  拂硯為難,張望四周,只是此時他才突地發現,怎好陣子都不見裴家護院了。
  心中大感不妙,頓生戒備:「少爺!」

  「怎──唔唔!唔──!」

  「少──呃、」
梅 官

  ──咚。
梅 官

  「走!」

  「快撤!」
梅 官

  拂硯所見最後一眼,是那花燈落地,火光無情。
  殷紅沁染雙目,裴安身子軟綿,被幾個黑衣人抱著跑進暗巷深處。他想大喊,喚人來救,只是喉間口子幾乎斷了他頸項,劇痛深切、血柱噴湧,口中滿是鐵鏽腥味,意識矇矓,再沒了氣力。
梅 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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