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lo/lool］Atlas.

オリバー死了，在睡夢中離去，壽終正寢無憂無愁。這是一個誰都會羨慕的死法。很適合他。

レオス以為自己能承受的，畢竟這人的死亡並非突如其來的事，他有時間道別，有時間做心理準備，有時間不留遺憾。

但他還是沒有出席オリバー的葬禮，或說沒能出席，只是在家裡附近的公園，一邊眺望著玩鞦韆的孩子，一邊吞吐著毒煙。葬禮第一排是與死者最親近的人的位子，在告別式上卻突兀地空了一格，那是オリバー留給他的，他卻沒有去坐。

或許有些事要遇到了才會知道自己沒有那麼豁達，但知道時為時已晚。看著遠方的小鬼們快樂的樣子被蒙上一層白霧，レオス這麼想。

他這天身體狀態好得讓人想哭，所以整整抽了一整包菸才起身回到他六疊半的小房間，陽光灑在榻榻米上，幾片櫻花花瓣隨著風飄進來。這天連天氣都好得讓人想哭，但他沒能哭出來。

レオス把口袋裡的隨身煙灰缸掏出來，將塞得鼓鼓囊囊的煙蒂全都敲進垃圾桶裡。菸草即便化為灰燼，依然有股嗆鼻的味道，明明是不能更熟悉的氣味，他卻呼吸著就打了個噴嚏，或許是剛剛冒著春寒在公園裡坐太久了。

去抽衛生紙時，他餘光看見幾年前也離他而去的第一代豆貓，水藍色的身軀在裝滿防腐藥劑的水槽中飄浮著，本來可愛與愚蠢兼備的長相，在燈光折射下卻如深海生物似的帶了絲奇詭。

「可愛是可愛啦⋯⋯但當初是為什麼會冒著違法的壓力把豆貓養在身邊呢⋯⋯啊，是了，是因為那個吧，再生能力。」レオス思索著。豆貓有種奇特的再生能力，即便四肢斷裂，也能普通地把斷肢壓在斷裂面接合回去，這個特性對長生不老藥的研究帶來了重大貢獻，也讓レオス的肉體韌性來到尋常生物難以企及的高度。

「這麼重要的事怎麼會忘了呢？」レオス有些懊惱，但轉念一想，做出長生不老藥也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自己的大腦雖然不會老化但也不會變好，隨著記憶的堆積，不常用到的記憶調動出來的速度降低也是無可厚非。

日子隨著年歲增長越過越快，如果不是用盡全力感受，他有時甚至注意不到季節的變遷，相對地，做出藥劑之前的回憶，在記憶裡被無限拉長放大。

例如他清楚記得他們認識彼此的第二年春天，オリバー來到他家整理實驗筆記，三個月整理一次實驗筆記的結果就是那天晚上沒有人能睡下，而通宵整理的結果則是，第二天中午オリバー把溫熱的茶水從茶壺中倒進茶杯後，握著茶杯就倒在桌子上睡著了。レオス看著一粒在陽光裡閃耀的灰塵緩緩落在他的頭髮上，不到三十秒的時間，現在感覺像用掉了一輩子。

他也記得當自己在浴缸裡編纂荒唐又現實的童話故事時，從身後傳來的笑聲和震動。或許是因為這樣，本來開頭時都寫好要讓所有人慘死世界毀滅哥吉拉踩平東京的企劃書了，最後卻都改成幸福快樂地統治世界直到永遠。

“…and they ruled the world happily ever after.” 他還記得オリバー笑著用漂亮的英語發音為那些故事作結的聲音，レオス不知道哥吉拉至今未曾成功踩平東京，是不是因為編劇身邊也有一個為他的故事眼睛一亮的人，不知道一千年後自己有沒有可能忘掉這一切，也不知道自己希望忘掉還是希望忘不掉。

豆貓光滑的表面使室內燈光反射進レオス的眼中，有點刺眼，他輕輕轉動容器，讓光射向別的方向，豆貓在液體裡晃了晃，這隻出生與死亡都在實驗室裡的生物，使他想起了那隻於1996年的蘇格蘭實驗室裡誕生的，名為Dolly的複製綿羊，雖然因為染色體端粒無法持續保持活性，故壽命只有正常綿羊的一半，但也昭示了複製人類或許很難，卻並非不可能。

他的實驗室是每個陰謀論者都覺得瘋狂科學家理所當然應當擁有的實驗室，複製生物所需的設備從人工子宮、3D生物列印機到オリバー的基因樣本，應有盡有一應俱全。他甚至有一套三十幾年前以オリバー為原型創造的人工智能，出發點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想知道眼前的好好先生若用不同的方式養育，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

當時レオス養出了智慧型黑道份子、漂泊不定的旅行家、無法觸碰社會的繭居族等八十幾種結果，本來想讓這套軟體在當時就功成身退，卻在刪除的前一刻出於不明原因（現在回想可能是因為所有人格最後都莫名其妙地愛上作為監控者的レオス但レオス無法回應他們）按下了取消，隨手把整個系統丟進電腦深處眼不見為淨，萬萬沒料到這個遊戲之作會在此時派上用場。

發現自己萬事俱備，レオス便著手構想實驗方法。他最後選的方案相當經典——使用人類卵子細胞植入オリバー的基因，放入人工子宮待其發育成胚胎後，用生長加速光線使其長大成人，再灌入原屬於オリバー的思考模式。他的經驗告訴他，發想驚世駭俗時，方法越保守越好。

但實驗並不如預想的順利。「オリバー」們多半在胚胎期就死亡了，部分能長成功能健全的嬰兒的，也會因為不明原因器官衰竭而死。數千份樣本中，只有個位數發育到得以使用生長加速光線的完成度。

然而，那些能使用生長加速光線的樣本，全都無法忍受被植入思考成為另一個オリバー，他們堅決地緊抱尚未成型的意識不放，寧願崩毀也不願放棄不過萌芽數小時的自我。

面對完全為零的成功率，レオス並不是很在意，資源只有在具備稀少性時，才有被珍惜的價值，而在這連空氣都需付費的年代，他的時間比空氣更不值錢。

於是他就這樣跟不知是上帝、基督、佛祖、克蘇魯、相對論、宇宙定律、量子力學抑或飛天義大利麵的東西死磕了數不清的春秋，微調了多如牛毛的數據。在レオス覺得自己將往神學的方向邁進並開始研究舊約聖經與古蘭經時，他突然成功做出了第一個功能健全的「オリバー」。

這也是他做的最後一個。

「オリバー」跟已故的大學教授別無二致，年紀設定在他們相識的28歲，「オリバー」的身高體型長相都和當年的他一模一樣，連笑起來時眼睛彎彎的角度都一樣溫柔。

「オリバー」甚至接受了被植入的思考。他跟オリバー一樣喜歡落語，最喜歡的噺是《死神》和《出来心》，喜歡手指翻過書頁的感覺，喜歡秋天，喜歡甜食，喜歡威士忌和龍舌蘭，喜歡秋刀魚。

但他不愛レオス。

他並非厭惡レオス。他跟オリバー一樣喜歡人類，所以他也對レオス抱持著那樣通用於全人類的喜愛。他會像幫レイン君一樣幫レオス搬重物，會像對アクシア和ローレン那樣，記得他的生日並給他一份禮物，會如跟ペトラ相處那樣，在打遊戲時揶揄他。

但也就只是這樣而已。

「オリバー」不會在他菸一根接著一根時替他切蔬菜棒代替紙捲菸，不會記得他喜歡的是白味噌而非紅味噌，不會因為他的邪惡童話故事笑出聲來，對他不老不死這件事的感想只有「那樣不痛苦嗎？」

レオス看著他溫和的微笑，一股強烈的反胃衝上腦門。

意識到自己無法接受這件事的那晚，他沉思著抽菸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

然後再次離開了他和オリバー共同的公寓。

レオス看著伊甸因污染而灰濛濛的天空，很慶幸自己沒有因為一時衝動，而將「オリバー」設定成不老不死。

他留了張紙條告訴「オリバー」，作為創造者的自己，真誠地希望作為仿造物的他，能如原型那般，遇到他愛且愛他的人，成就他想成就的，體驗歡愉也體驗痛苦，最後在合適的年紀，安詳地普通地離開這個世界，結束對他而言足夠精彩的一生。

唯一與原型不同的是，這次，這樣的一生中不會有レオス。

離開公寓的半年後，レオス拖著行李來到伊甸的邊緣，這裡是他和オリバー生命中一同到過最遠的地方，海水漫過他的腳踝後落入無盡的深淵。這樣看起來只有絕望的景象，讓他想起當年和オリバー一起來到這裡時的愉快回憶。

在查明狼人與豆貓之謎後，他們一致同意應該在這裡休息幾天，悠閒地了解一下當地，順便整理些筆記，畢竟這麼遠的地方很可能不會再來第二次了。

在這裡的其中一個下午，他們散步來到此處，坐在邊緣晃盪著腳，辯論上帝將人類趕出樂園，對人類而言是獎勵還是懲罰。

レオス覺得人類因憧憬自由與知的權利才咬下智慧之果，不論上帝的目的為何，得償所願的人類應該喜悅。オリバー則覺得當時的人類就像青少年，在還不明白反抗的意義時就學會了反抗，被踢出伊甸園稱不上好事但也不是壞事，只是讓人類明白何謂後果自負和上帝並非好家長。

原先還建築在理論與邏輯上的辯論，在一小時後淪落為「鄉愿」、「刻薄鬼」、「咖啡妖怪」、「業務超市的綾鷹（2公升裝）」等低劣的人身攻擊。最後是誰贏了這場愚蠢的唇槍舌劍在記憶中已經模糊，但レオス還記得是オリバー從包包裡掏出的兩個蘋果結束了這場稱不上吵架的架。

オリバー舉起蘋果說：「敬知識」，他們便像碰杯那樣碰了碰彼此的蘋果，大聲啃光果肉後，齊聲數到三將果核丟出邊緣。他們看著果核落入看不到盡頭的腳下，看了彼此一眼後大笑出聲。當時的レオス真的很想給オリバー不老藥，他希望這樣的時光如眼前的深淵那樣看不見盡頭，但看著オリバー眼角這幾年新添的皺紋，希望他如人類那樣死去的思想卻佔了上風。

得償所願卻依然不滿於此或許才是上帝對人類降下的懲罰。

這麼想著，レオス從口袋裡掏出金屬製的玫瑰別針戴在右胸，而後解下陪了自己近百年的彗星領帶夾握在手心，伸直手臂使拳頭越過世界的邊緣後，舒展指節。

他在彗星消失在視野中前便轉身離去。

「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能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叔本華

急著想把《空氣消失的那一天》（以下略稱《空氣》）完結掉也就只是為了這篇去年12月開始構思的文章。想把這篇文章作為《空氣》的延伸或單獨成文都可以，我只是因為其中有些片段用到了《空氣》中曾提過的想像，才堅持在（大略）寫完《空氣》的此時才發表，但讀者諸君不需受我影響，完全能想像這是兩個平行世界。

想像是自由的，自由是美好的。

Atlas取自很多地方，有興趣可以自己搜尋一下，藍色窗簾是我解讀文本時的一大樂趣，如果有機會也請享受一下。
如果真的很想知道我的想法，可以丟棉花糖，我會寫在棉花糖樓那裡。

來自北溟的大魟魚にマシュマロを投げる | マシュマロ

（居然如此明目張膽地釣回應）

感謝噗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