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律師文森佐｜洪有燦／文森佐］Fiamma.

被卡車撞飛後，文森佐其實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一切太突然了。雖然他做黑手黨時看過許多大風大浪，但還真沒讓浪這麼用力地捲到自己頭上過。

他很茫然，但還是忍著劇痛評估自己的生命跡象。根據經驗，現在他還有意識，還在呼吸，且能感受到自己在呼吸，這都是好事，這代表現代醫學不會讓他死。可能治療過程很痛苦但他會留下一命。視線模糊應該是疼痛帶來的影響，眼睛沒有受到生理上的損害。四肢感覺還能動，但以經驗來說，這時候最好是乖乖躺著，不然內臟可能會混在一起，變成一鍋下水。

確定現在做什麼都於事無補後，他原本打算安心昏過去，等待總會出現在繁華市中心的路人替自己叫救護車。但他突然想起方才坐在他對面喝酒的男人，於是又努力撐起眼皮，往那人的方向撇了一眼。

那人和他一樣躺在地上，不一樣的是頭和地板接觸的地方有一灘暗紅。

那是文森佐掉入黑暗前最後看到的畫面。

這一閉眼，他花了九天才醒來。

洪有燦則沒再睜開眼睛。文森佐做黑手黨多年，養出了一個沒什麼用但絕對準確的技能——他看一眼就知道一個人類還能不能活下來。

這次他的直覺也沒有失靈。

「不能讓這樣的人安享天年，是韓國的錯。」文森佐想。也許是因為這個念頭，當洪車瑛來找他聯手打擊友像時，他答應了。

他也說不清楚是為了什麼，畢竟他也不是什麼奉公守法的人，威脅暴力恐嚇刑求殺人什麼沒做過？這樣的他居然對這樣的不公也能有這樣的不平，即使以黑手黨的標準，也未免偽善過頭，但雖是這樣想，他還是跟洪車瑛碰了碰充當酒杯的餅乾。

「也許是因為她的眼睛裡也有那道光芒。」文森佐晚上躺在床上時，突然這麼覺得。血緣真是一種不講理的東西。

在那之後，當文森佐在側身喝酒時，總是會想起教會他韓國喝酒文化的人。真誠的溫柔是蠻橫的詛咒，若非投胎轉世，無法逃離其網羅。

洪有燦沒有辦喪禮，這是他遺書中的要求。所以他的喪禮在每個他幫過的人的心中，在那些貼滿牆壁的便利貼上，在那些堆在稻草法律事務所外的花束裡。

「喪禮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格。」這是文森佐的前老闆告訴他的。文森佐覺得這句話是正確的，沒有比那些發自肺腑的傷感更好的弔念。

但他沒有寫紙條，也沒有獻上花束，他只是將一生活成洪有燦的喪禮。在每次側過身喝酒時，每次摸到廉價的西裝布料時，每次聞到便宜的菸草味時，和每次看著洪車瑛時。

「這實在太爽快了！」洪車瑛開心地說，身後是被汽油點燃的製藥廠，熊熊烈火燃燒著，她好高興。自得知洪有燦死訊以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夠控制一件事發展，這種感覺好得不可思議。

看著她難得沒有算計的笑臉，文森佐也矜持地彎了下嘴角。看著山路曲折，本應放鬆的腦中，卻不由自主地開始播放洪有燦生氣地說著「真想有把火把這一切都燒掉」的影像。那天下午的陽光明媚，很適合聽歌劇配紅酒，他卻坐在一個大叔對面，看著過於純粹的正義。

就讓這把火燒得連天堂都能看見吧。想到這，文森佐的嘴角又上揚了幾度。

在文森佐拿到金條前，他花了很多時間思考他該怎麼用掉這筆錢。他雖然不是頂尖有錢（他看過太多頂尖有錢人，深刻理解只花一輩子是不可能頂尖有錢的），但也衣食無憂地十分優渥，若要追求更奢糜的生活，這個連黃金馬桶圈都能買到的資本主義社會，當然也早已替他想好怎麼花錢，總是有更貴的跑車和紅酒能消費，但他僅僅想像著那樣的生活就覺得空虛。

接著他發現，他目前生命中最有實感的時候，是跟洪車瑛一起當清道夫，處心積慮除掉巴別的時候。

思及此，他輕蔑地對自己笑了一聲。莫非是老了吧，居然開始嚮往正義的夥伴，明明雙手染滿血腥，還假惺惺地想當清道夫。無論是放火燒葡萄園毀人百年基業時，還是為了問出情報，一根根敲斷對方指骨時，自己可從未有過半絲躊躇。這樣的自己還有腳踏實地的資格嗎？他不這麼認為。

然後他想起，洪有燦的正義雖然對自己非黑即白，對他人卻很溫柔。他從不要求受害者完美，無論它們曾做過什麼，只要是法律上的弱勢，他就會用盡全力為他們奔走，對巴別製藥的受害人如此，對錦加大廈的居民們如此，對自己的母親也是如此。

所以文森佐用金條換了座小島，並再次插手他本不想再扯上關係的卡薩諾家族，向快被Paul搞死或搞瘋的前下屬們提出邀約，開始經營屬於自己的「家族」。

買完小島的那晚，他看著設計師交給他的基礎建設設計草稿，少見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真誠地祈求天父保祐他不要因為做了不習慣的事而走霉運，閉眼祈禱時，眼前卻浮現洪有燦在稻草法律事務所裡，皺眉閱讀卷宗的臉。記憶裡便宜的菸草味很近，像是伸手就能碰到他的夾雜幾根銀絲的一頭亂髮，像是還跟他呼吸著相同的空氣。

「雖然擁有這世界的都是聰明的人，但守護這世界的人，都是像我這樣魯莽又不知變通的人。」文森佐聽到他這樣說，聲音震得他耳朵轟隆作響，像雷打在身邊。

「那如果我想擁有這個世界，也想守護這個世界呢？」文森佐想這樣問，張嘴卻沒聽到自己的聲音。

但洪有燦像什麼都聽到了似的，笑了。眼角的皺紋讓他的眼睛像條魚，胸腔震動著，讓文森佐連玩真槍實彈俄羅斯輪盤都很穩定的指尖，有些許顫抖。

「那就去做吧。既聰明又莽撞很難，但你沒問題的。」洪有燦愉快地說。「雖然不能只透過法律就得到正義，讓人有點遺憾，但那把點燃藥廠的火，我確實收到了。」

文森佐覺得，他能夠為此時洪有燦臉上的表情，奉獻餘生。

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