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元祿落語心中｜與菊與］那之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彼此

菊比古曾經以為自己的一生就是這麼一回事了，但他撿到了本名為強次的，這樣的一個與太郎。

與太郎被大眾所認為的，人生中最重要的年頭，一部分待在黑道的最底層，渾渾噩噩地為了生存和一點虛無的溫柔而雞鳴狗盜，剩下的則在監獄中為他從未犯下的錯誤償罪。

以常人眼光，他的人生早就跟一事無成畫上等號了吧？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

他拜師時的年齡，在日本這樣不容許一絲一毫行差踏錯的國家，此時才開始認真過日子著實是晚了，但在八代目八雲眼中，此時論成敗實在還太年輕。

明明是這樣一個還有許多可能性的、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卻因為在監獄那樣亂七八糟的場合下，聽了自己諷刺用的落語而以「一見鍾情」這樣亂七八糟的理由堅持要跟在行將就木的自己身邊。

甚至打算拖著自己和自己打算與之殉情的落語一起活下去。

「為什麼還有這樣的勇氣和樂天能揮霍呢？」八代目八雲在想起這件事時，總是有點困惑，有點惱羞，有點狼狽的同時有點開心。

「如果是這樣的與太郎，說不定真的辦得到吧？」說不定真的能將落語和自己一起從三途川中拉出去，說不定。抱持著這樣的一點點期待，他容許了這條大狼狗在自己腳邊蹭來蹭去，對自己稍微有點過頭的親暱。

而現在，那條被容忍著親暱的大型犬，正從吴服店走出來，他一邊露出討人喜歡笑臉，一邊向老闆娘道別。一看見菊比古在門外等著，趕緊三步併作兩步的衝過來，喊著「師父！！」，眼神燦亮燦亮，和方才相比少了點社交感，多了不少親暱。

「師父，你怎麼來這裡了？天氣還沒全暖呢。」說著，手上抖開剛做好的羽織披在菊比古肩上。他的身量的以菊比古高大不少，穿在他身上恰好到膝蓋的中羽織，到了菊比古身上就蓋到了小腿肚中，袖子也長的蓋住手掌，讓菊比古有點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彆扭感。注意到這點，與太郎又快手快腳的從原先裝著羽織的包袱裡摸出幾個小別針，小心翼翼的把多餘的部分反折別上。

菊比古看著與太郎蹲在身下忙活著的髮旋，突然覺得自己當時會開出那樣的三個條件也不是臨時起意。可能自己的直覺先一步發現了，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的傢伙，確實是可以達成那些條件的。想著，他伸出手拍了拍與太郎的頭。

與太郎反射性地蹭了下菊比古的手後，才抬起亮晶晶的眼睛，一臉「師父誇我了師父誇我了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師父誇我了」。

雖然已經過了幾年，但被這樣直率的情感猝不及防衝撞過來，菊比古還是不太適應，見與太郎整理的差不多了，就施點力扯住他後領，與太郎便順著力道直起身。

「回家吧。」本來是有什麼要說的，話到嘴邊轉了一圈，剩下的只有三個字。

「好的，師父」還是那樣亮晶晶的眼眸，彷彿只要待在自己身邊就是全世界最好的事，這樣的，他的，與太郎。

回家的路上，菊比古有點累了。本來走到吴服店的路程就不近，以他現在的年紀和身體狀況更是吃不消。他輕輕扯著與太郎的袖子，示意他自己要靠著橋上的欄杆休息一會。與太郎乖巧地停下來，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個保溫瓶，裡面是他慣喝的那種茶，燙著，與太郎就小心翼翼的吹涼，短但濃密的睫毛垂著。

茶到了有些燙嘴但能入口的溫度時，他才放到菊比古手裡。

「師父您小心燙。」

菊比古即使捧著塑膠杯也如捧著曜變天目茶碗般風雅，只是寒風中泡久了的手太冷，碰到熱茶有點血液突然開始流動的麻癢，手微微抖一下就被發現了。待他小口優雅的喝完茶，手就被與太郎包在手裡。

「師父，我背您回去吧，現在路上沒有人的，沒關係的。」

被熱茶燙熱的手心粗糙，包著菊比古快結成冰的手，彷彿有什麼東西強迫著他，由不得他拒絕那樣過於簡樸的討好。

與太郎背著菊比古蹲下身，感覺菊比古緩緩伏上他的背。師父太輕了，像小鳥一樣。背上吃了記不輕不重的拐杖才發現自己已經脫口而出。

他就這樣，左臂夾著師父的拐杖，左右手托著師父的膝彎，背上小心翼翼的放著師父，穩穩當當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這毛頭小子什麼時候長成了這樣好的男人了啊？菊比古伏在一絲冷風都透不過的寬厚背脊上想著。

他做的明明是落語這門說話的買賣，前半生卻被各式各樣的不可言說之事束縛。

信兄，迷惘，不自信，美與吉小姐，無法繼續的關係，歉意，小夏，死亡，疲憊和更多歉意。

他曾以為會一路被這些牽牽絆絆著，直到自己入土。

但與太郎來了。

那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彼此。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