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n! This guy is crazy!］荼蘼花事了

他很喜歡這裡的夏夜，能讓他忘記自己來自何方。

他倚在藤編的精緻躺椅上想著。這幢小院建得很好，恰到好處的座落方位，即使是最悶熱的夏夜，都能替他網住微風，帶來清涼。細細的藤自椅腳漫上椅背，最後吞噬整張椅子，紫色的椅墊上是碗口大的菊和杯口大的櫻，金線翻飛。精緻的絡子結在四角，懸在椅外。絡子的穗，總讓他想起這裡的一種總發出蒼涼細聲的二弦樂器。

其實莫名地很像三味線。纖細的聲音卻無比硬氣，蒼蒼涼的金石鐵馬。

小院外的世界是一片兵荒馬亂，他的國家是侵略的一方。每天每個禮拜每個月每季，都會有戰區的最新彙整出現在他的書桌上，黑檀木上襯著雪白的紙夾，顯示的是即使西化也無法洗去的，千年沉寂下的低調華貴。

荼靡壓金是戰事結束，月季描紅是延長拖遲，落櫻吹雪是新戰開展，白菊落底是目前告捷。

即便正逢戰事之時亦堅持於如此奢侈昂貴的暗示，也許身為日出之國依然有著不切實際，卻無法捨棄之物吧？這些事物構成了他出生成長的國家，他並不厭惡，但他現在也只希望這樣一點點的不切實際，不會帶來全盤的傾覆滅亡。

送來的公文他一份也沒看，全堆在書房的邊角處。不銷毀，是因為如此的遠渡重洋終是不保機密，所以帝國不會讓未成定局的機密出現在此處。但雖是一份也沒看，他還是可以從人們的耳語中知道那麼點東西，跑茶的徽商、洋行裡的異人、從上海回來的日本軍官……販夫走卒的耳語一向迅捷，隨著各式各樣口音傳遞而來的各式各樣的消息，全彙集在這個大洋西邊的交通樞紐，又藉著這個樞紐前往更遼闊的地方。

所以他知道，自己的國家自導自演了一齣戲，只為了一點利益；所以他知道，他的國家讓平民百姓的血染紅了整條江流；所以他知道，日出之國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狂傲之姿向全世界展現他的光芒。

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樣的光芒會成為暗影。抑或，已然成為暗影？

漸漸的，這個潮濕燠熱的島嶼也開始為了戰爭做起準備。

嗆嗆鏘鏘的聲音總讓他想起萬葉集裡，一個模擬玉珠和玉珠交相碰撞的詞，玉響。但那其實是軍士們組裝火槍所發出的聲響，上油，清槍膛，通槍管，擦拭藥室，最後是組裝。口令要求的是整齊劃一，必須是毫無差池的，所有人的軍靴一起抬起又一起放下，聲音一陣又一陣的響起，而後以穩定的速率遠去。腳步聲的主人八成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的小院裡種了很多花，有些是樹，有些是草。代表著祖國的菊花和櫻花相依，西化時跟著武器、軍制、政治、思想而來的洋菊和鬱金香細細碎碎的散著，真正原先就生長於此的是玉蘭、茉莉和夜來香。如生長地一般濃郁黏膩的香氣是在祖國尋找不到的。

他伸出手。

總是縮在袍袖裡的手指，因久未見陽光而蒼白，因疾病的折磨而纖細。簡直如浮世繪美女圖中有著傾國傾城之美貌的女子一般。他不無自嘲的這麼想著。

劃過空氣撈過一把濕黏，虛弱微帶顫抖的指爪像尚無法離巢的幼雛。香氣攀附糾結於其上，讓他有種被年糕卡在食道中間的窒息感。他是真的非常喜歡此處，充滿生命力、無師自通地蓬勃發展、腰枝柔軟卻依然有著必須義無反顧之物。若前來的原因是安養天年的話，現在肺部的壓迫感就不會出現了吧？

再次靠回椅背，他調整出一個舒適但不甚雅觀的姿勢，平時是不可能這麼坐的，他的國家的民族性在這樣的方面太過纖細，連帶著他的教育所給予他的生活習慣也一併如此。但他累了。明明沒做什麼事，精神與肉體卻莫名的同時飽受摧殘，雖是如此，他還是無法入眠。

他只能盯著迴廊屋簷角上的占風鐸放空自己，聽著不存在的風聲從遠處扯著樹梢葉片，一路溫和從容地經過裝飾在門前筆挺的插竹，最後來到屋裡深處，撩動他因西化命令而修剪的、無法紮起髮髻的短髮、椅墊旁的絡子流蘇和簷下風鈴，錚錚作響。

那風鈴是黃銅製物，聲音渾厚澄澈。本是放在寺院中的，有怯除邪氣、淨化汙穢的效果。因著自己體虛病弱母親大人才特特去求了來，自己向是不大在意這樣的事的，若是全日本最頂尖的醫者都無法解決的問題，聽聽風鈴就沒事了，不免太過莫名。

但他依然把它留了下來。

因為是母親的願望，因為是在貴族之中極為難得的，純粹的善意。想到這他有點後悔那時因拉不下臉而隨意對母親編造的彆腳理由，其實只要直接表達謝意就行了不是嗎？即使她顯然一點都不相信自己說的「因為聲音很不錯」，但如果那時好好地傳達了，她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聽著風鈴的錚錝，他最後還是忍不住起身到一旁的書櫃前，抽出自己手抄的《萬葉集》。就著月光翻看著早已爛熟於心的字裡行間，他不花什麼功夫便找到的自己想著的那個詞。玉響，珠子相觸時，發出的細微響聲。

短暫的一瞬。

他捧著萬葉集思索，直到祖國的方向泛起荼靡一般的白。

離他的小院有一段距離的村落起了炊煙，早起的婦人家正打點著一家人一日的需索。這些年，所有人都知道，光是還能活著煩惱接下來應當如何活下去，就已是一種幸福。

幾個學生陸陸續續聚集在神社前，他感受到人們熙熙攘攘紛至沓來。集合完畢後是簡單口令整隊，而後便被帶入神社之中做起參拜，他們的制服被從原本的大襟衫改成符合皇民身分的和服。和服不是一種適合此處的衣服，雖說在歐洲人撰寫的地理學中，形容此處的用詞和形容祖國的相去不遠，但此處均溫硬生生高上了十餘度是不爭的事實，即便體質陰弱如他，有時身體情況好些也會略覺悶熱。

這是我們施加在這片土壤上的畫蛇添足之物，只因我們需要他們成為我們的同時，不是我們。他想。

他聽著外面逐漸提升的車水馬龍突然非常想喝茶，只是眼下除了他沒人醒著，只得自己動手。有些不熟練地將熱水沖入壺中再將其沖入茶杯，令人感到略為愉快的是，茶梗是立著的。

畢竟都已經起身泡茶了，他也就順手擰開收音機，開始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唔，原子彈的災情真的不太妙啊，估計又有不少上位者在頭疼了。」他想著，往右繞了幾步把萬葉集擺回書架上。回到椅子上坐著，正準備好好的喝口茶時，卻發現自收音機中傳出的是只有天皇及少數皇族才能使用的玉音。他揚了揚眉。

聲音是天皇的。

他端著茶杯，在異土平淡地接收了祖國投降的事實。

開到荼蘼花事了，一朝塵埃落，不見日照枝頭鳥。

《了》

這篇是在高中去了台北賓館後，一直在腦中繞的故事。在繞了一個禮拜後，還是把它寫了下來，明明就只是一篇意義不明、連怎麼分類都不知道的東西居然占據我的腦這麼久真心令人不悅。

具體背景是賓館裡因為草皮被踐踏，不得不封館的和館。不知道現在開館了沒有，我真的很想進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