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故事找上門的米米
《鋼筋外露的套房》
一直走入不同的家,會給人怎樣的改變?
對於喜歡寫作又個性敏感的我來說,是「?」
這天,與同事前往一處大型集合式套房出租社區。
詢問警衛,走向某棟樓,踏上突然岔出並向某處延伸的Y字樓梯間,拐來拐去,看不到盡頭的長廊,忽隱忽現的燈光,灰塵在濛濛空氣中浮動,垃圾紙屑在牆角蹲踞。
安靜的氛圍偶爾被外面街道上的警消車打破,然後被激起的躁動又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沉寂下來。
恍惚間,給人一股身在香港九龍城的錯亂感。
由此,我推測獨居長輩的房間可能好不到哪去。
殊不知情況比我想像的還糟。
房門一開,刺鼻燻眼的尿臭,夾雜著衣物腐敗和廁所久未刷洗的味道,全部迎面而來。
掰噗~
噢不(Русский)
又被故事找上門的米米
此時實在慶幸自己有戴好口罩,錯愕和不舒服的表情得以掩飾。
長輩像是早就習慣似地,客氣的招呼我們入內。一位拄著四腳助行器的女性長輩,既沒回應我們的招呼,什麼反應都沒有,就這樣默默走出去。
長輩有些不好意思的和理事長說著,他腳不太行,去阿潭的店結帳時,等的人超過五個人他就會站不住,腿軟,坐在地上。平常自己買米買菜煮飯。但打掃的話,因為站不住,所以只有擦一擦同居人尿尿的地方。
語畢,長輩指向一張塑膠椅。
沒有椅背,沒有扶手,椅子與屁股接觸的地方有一個洞,下方的地板放著一個塑膠盆,周圍都是疑似尿漬的痕跡,一路延伸到廁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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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可憐啦!」腳不方便的長輩說。「她吼!老公會打她啦,一直自殺沒死成。拖了好幾年才離婚。兩個兒子只會跟她拿錢啦!賣房子的錢給完之後就不理她了。很可憐啦。身體不方便自己去廁所,就在那裡上,我再幫她倒在廁所。」
問號,在我腦海又冒了出來。
長輩的腳也行動不便,他拿着裝有尿液的盆子去倒掉的過程中,是不是會灑出來?會不會因為地板上的尿漬而滑倒?如果會,摔倒的身體又痛又髒,雖然長輩的雙手還蠻靈活的,但也需要有個誰扶他起來,或是一起清理這一切吧?
事實證明,沒有這個人。
依長輩和長輩的同居人的身體情況,目前都不足以維持自身和環境的清潔。於是,理事長開始告訴他們,協會會幫他們申請哪些協助,也詢問需不需要申請照顧服務員,來服務或協助家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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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能幫我丟掉這團二十幾年沒用的棉被就好了。」長輩看向彈簧床角落,一團已經和灰塵、頭髮以及各類雜物合而為一的大型物品。
而我抬頭望向四周。
天花板鋼筋外露,蜘蛛絲偏佈,折疊桌上散置罐頭、泡麵等食物。大同電鍋、醬油和米則是直接放在地上。被埋在灰塵中的缺門衣櫃放著壞掉破損的雜物。
要丟掉的應該不只那團棉被吧。我思考著。
回頭注視繼續叨敘過往的長輩,他的眼神溫和,口氣充滿感謝的說著每個月拿五千生活費給他的老婆,人有多麼好多麼好。可惜載老婆來的女兒,不願上樓看他,他也很無奈,表情哀傷。
半小時過去,探訪結束,我率先踏出套房,注意到長輩的女性同居人,拄著助行器,在走廊等我們離開。
「我們先走了。今天謝謝。」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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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同居人口氣很直接的問道:「什麼時候來服務?」
當下,我愣住,望向她隱在昏暗長廊上的身影,數秒後才回答:「等政府先派人來評估。」
她沒說「這樣啊」或「知道了」,甚至連聲「喔」都沒有,就這樣與我們錯身而過,回到那間鋼筋外露的套房,徒留粘膩不舒服的感覺。
接下來,這幾天,問號一直如影隨形的跟著我。
她為什麼那麼不客氣?
可能是她的生活,或過往經驗,讓她已經失去客氣待人的餘裕。
這我能明白,也能了解。
反過來想。
為什麼我如此在意她的態度?
坦白說,我們不見得會再見。她與我也只是在各自的生命中,一個不重要的過客?我也不是沒有探訪過環境同樣讓人不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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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房間,探訪結束後我就放下了。為什麼偏偏是她讓我這麼不舒服,以至於滿頭問號至今?
思考數日,我發現真正讓我不舒服的是我自己。
我需要調整, 丟掉自以為是的想法,不給人貼標籤,而是真心誠意多去瞭解、去觀察、去認同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生活形態。
是我太狹隘,認識不足。
同時,另一方面的我也注意到自己太驕傲了。
我能用這短短半小時瞭解對方什麼?甚至給予對方什麼?我一個剛轉換新職業的人,何德何能?
思考到這裡時,我才真正意識到我錯了,思考的方向也錯了。
問題其實不在「我」,永遠都不在我,被探視者也不在乎我。
他們在乎且真正的重點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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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短短半小時的探訪時間內,我們來到長輩家中這件事,讓他覺得壓力大嗎?他覺得舒服嗎?他的需要有說出來嗎?如果沒有,我有觀察到嗎?那些隱藏在他話語背後的真心話是什麼?
原來我一直以一種「往後退一步」的位置,與長輩溝通互動,所以當有人往前一步,甚至試圖影響我的時候,我就覺得不舒服。
殊不知,當我與長輩開始認識的那一刻起,我們就開始互相影響了,因為我們都活在團體社會中,人人皆缺一不可,彼此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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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人類學家貝特森Gregory Bateson曾說:「失敗的經驗是改變的第一步。」
自以為是的我,以為去看獨居老人是關心他們,幫助他們。在此同時,他們也在改變我。
被曝露的不只是天花板上的鋼筋,更是我那自以為是的想法。
正視這樣的自己後,我便能放下那位女性同居人給我的不舒服的感覺了。
在此同時,問號還在。這很好。
帶給人改變的同時,我也被改變了。
我需要改變,也期待改變。
我想,這樣的互動,興起一股循環。
或許時機來到時,殘破的水泥逐漸風化,綠藤攀上外露的鋼筋,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不知名的花就會綻放,散發柔和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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