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view 電影
偶然と想像 (2021)
偶然與想像


Written and directed by: 濱口竜介

噗浪觀影同好會

Schumann - Kinderszenen Op.15, "Scenes from Childhoo...

應該是在某篇《偶然與想像》的影評看到的，好的作品不只是 representation，而是 happening。看的時候沉入舒曼、場景和對話之中，散場再回想一些細節，卻像幻夢流走。

談論偶然與想像好難開頭，就順著寫下去好了。

可以串連三個短篇的事：有想望之人，才有所見之物，也因此對話縫隙生出了想像空間。〈魔法（よりもっと不確か）〉，夜晚的計程車上繼美談起最近遇到的男子，長鏡頭、兩人細微表情和夜晚燈影太好看。如果芽衣子真的將前男友拋到腦後，繼美分享的戀愛感覺應該會像窗外車燈不斷消失，而不是驅使她立刻繞去青山找前男友。很喜歡兩人在事務所充滿張力的拉鋸，如果你到現在還忘不了在我這裡受的傷，那不是代表還有喜歡嗎？我發現自己可能就是喜歡用這種方法喜歡你，我們應該重新在一起。這段是男子首次出場，由兩人交鋒的對話扯下魔法時刻的包裝，揭露輕浮又優柔寡斷的人物設定，在想就算他當場挽留芽衣子，大概很快又會被拋下。也或許是前男友沒有奪門追出，芽衣子在五天後才選擇退出而不是破壞。

錯覺與想像的表現當然還有最喜歡的〈もう一度〉。失去網路的世界，夏子回到闊別的老家仙台參加高中同學會，回程將主婦彩誤認為前女友。剛看完有點懷疑病毒的必要性，因為單純的失聯也可以造成這般巧遇，我想大概是為了讓彩看到丈夫和前女友的完整對話吧，雖然大家可能都不會說出收到了什麼資訊，但這種意外發生了以後，為了迴避尷尬，人與人的相處只能退回鄰里客套。夏子跟著彩回家時和鄰居的短暫交流，以及彩談論家人的方式，都讓我覺得好寂寞。

雖然很多都忘了但還記得巧遇的電扶梯場景，第一次兩人交錯的時候彩甚至沒有轉頭，她只是應和夏子的驚喜而順勢邀請她回家，泡茶泡到一半才開口問夏子到底是誰。而回應他人期望也是〈扉は開けたままで〉奈緒仙人跳的起點，還有與此背道而馳的瀨川教授長談的張力所在。奈緒受砲友攛掇而用自己設下陷阱，瀨川則是堅持自己的行事原則而在學院裡（至少是在學生之間）退入邊陲。這篇側重話語容易被截取、誤解的特性，在對峙中累積緊張與不安，但朗讀完情色小說，奈緒欲忍不住表明意圖，訴說自己的迷惘，而瀨川順著給出建議很觸動我。

瀨川說的話記不清了，大約是一再告訴奈緒不要在意外界，「你有只有你做得到的事」，對於已婚生子重回校園而格格不入的奈緒來說，應該是影響很深的話。雖然誤傳信件的意外是因這場談話而起，但我想，如果沒有和瀨川談過，三年（是三年嗎？）後的奈緒會更加迷惘。最後在公車上巧遇砲友，看她原本非常不悅，到下車前給了佐佐木名片，甚至提議找瀨川寫書，她校對，交給佐佐木任職的出版社，轉折時吸的那口氣終於吐出來。

除了篇幅非常長、耐心鋪陳的對話，畫面裡的空間調度也確保了故事伸展的場域。狹窄的計程車後座，窗外就是斜坡的咖啡廳座位，敞開門的研究室，手扶梯，仙台長長的櫸木道，住宅區圍籬，主客角色扮演的落地窗，連接手扶梯和車站的天橋。這些畫面也都有縫隙，是全景的一部份，例如計程車前座，研究室外的走廊，回家立刻上樓的青少年，不禁懷疑這些只出現幾秒鐘的人究竟聽到多少，又有什麼推測，會不會他們也因為主角的對話，而發生什麼意外之事。非常喜歡三篇結尾的景：改建中的都市街景，奈緒走入暗巷而公車駛入隧道，遠景看彩跑向信步前進的夏子，故事都開始於途中，結束也在途中。

或許對一知半解的陌生人最能展現溫柔，瀨川對奈緒是如此，夏子和彩更是。因為奇怪的病毒（會不會是指無孔不入的網路或人際是種毒？），兩人可能很難見到想要見的高中同學，於是即便發現認錯人，仍希望化解彼此過往的遺憾。這些事只能和你說，這些事只有你會聽，畢竟他們沒有留下聯絡方式，此別可能再也不見，便把對故人的想望挪到眼前這個有些相似的陌生人身上。然後或許，彩以後吃羊羹的時候都會想起那個午休總是去美術教室的同學，但她會長著夏子的臉，抱緊她說，注意到我的你才是特別的。

最後是色情感。想法能夠共鳴才是情色的，所以即便只是轉述，繼美和男子的魔法時刻也能感染芽衣子，並被判定情色，而佐佐木和奈緒前段的對手戲甚至不如奈緒靠在研究室的門上，舉著瀨川的小說朗讀。

看完之後一直想，偶然與想像的敘事這麼多層，轉述、轉述的轉述、電視報導的小說、朗讀小說、模糊的記憶、陌生人演繹的模糊記憶，龍介（？）有沒有設想觀眾站在哪層？

我偏好的選擇是在中間、夾層、limbo，近似於攝影師的肩膀、計程車後照鏡、咖啡廳玻璃窗、研究室的門、上下手扶梯的間隙、分隔廚房客廳的吧台。聽角色說話會很容易陷入他們的思緒，但是這些元素時時提醒退一步指認映像，摸著西洋鏡表面而不是一頭栽進裡頭。我最喜歡這部電影的地方，就是龍介保留了觀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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